甄十娘听了就皱皱眉,趁红蓼不在,又打发秋菊出去打听。
秋菊为人本就讨喜,又有早上沈钟磬给立的威,很快就打听出来,回来和甄十娘地说了,“……府里早就传遍了,将军正一个人憋在书房里反省呢。”
这老夫人,沈钟磬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好歹沈钟磬也是个大将军,身份贵重,竟被她这样责辱,传出去,让他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甄十娘听了就叹了口气,吩咐秋菊,“你去找荣升给我寻本书来。” 她低头想了想,“看看有没有太平御览那本书。”
秋菊应声走了出去。
沈钟磬急匆匆迈步进屋时,甄十娘正静静地坐在软榻上看书,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青花瓷色喜鹊登枝背子上,古朴,端庄,仿佛一幅宁静的古画。
沈钟磬不由放慢了脚步,“……快准备一下,我们午时四刻就走。”平缓的语气有股极力压抑的浮躁。
面对甄十娘,总让他想起刚刚的那场羞辱,若不是着急进宫,此刻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
甄十娘扑哧一笑。
见她应声,沈钟磬转身就往外走,快到门口,没听道动静,他一回头,甄十娘还静静地坐在那,正急急地翻过一页书。
原来她刚刚是看书入迷了,根本没发现他进来!
沈钟磬不由皱起了眉头,开口想呵斥,对上她白皙娇弱的脸庞,心又软了下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书上,立时想起昨晚他进来时,她正看一本军事方略,又想起那日她讲的狼灾故事,他不由生出一股好奇心。
她看书真驳杂,而且还能过目不忘,能背着给他讲出来。
抬头看看漏壶才已时三刻,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返回身在软榻上坐了下来,“……看什么书呢?”伸手把书拿过去。
第一百零五章 开解
书被抢走,甄十娘才发现沈钟磬进来了,忙起身施礼,“将军安好!”伸手把书抢过去,“是太平御览,妾这段马上就看完了,将军稍等。”
又低头急急地去翻书。
太平御览是本杂书,分三上中下部,是一本以人物传记为主线叙述历朝历代的奇闻轶事的书,可谓包罗万象,沈钟磬偶尔也翻翻,里面有些章节的确很吸引人,就问道,“……又看哪篇呢?”竟这么入迷?
“傅康倡孝……”甄十娘头也没抬,“前朝宰相傅康,事亲至孝,官已经做到宰相了,可伺候父母依然战战兢兢,尤恐不敬,有一次因为朝中的争议被政敌找上门告到父亲那里,傅父大怒,竟拿着棒子撵到街上追打,被街坊邻居传为笑柄……”她轻轻翻了一页书,“传到了万岁耳朵里当即感慨道,‘傅爱卿乃大孝也’,又说‘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当即下诏表彰傅康以重臣之躯卑微事亲的事迹,大倡以孝道治天下……”
这则故事他也看过!
沈钟磬脸色微微发红,他不由深深地看向甄十娘:
她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手里的书,专注宁静的面孔透着股让人心安的祥和,周身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熏衣草香,只一瞬间,他心中压抑了一上午的烦躁便一扫而空。
直看了她好一会儿,沈钟磬伸手把甄十娘跌落在额前的秀发轻轻掖到耳后,“万岁刚传来口谕,进宫的时辰提前了,我们午时就得出发,你看完这篇就收拾吧,衣服头饰我已经让荣升准备了。”目光温润。他声音从没有的柔和。
说完,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听到身后的门被碰的一声关上,甄十娘才长长透出一口气,感觉身上的衣服都贴在了后背上,不觉叹道,“他再注视一会儿,我大约就穿帮了!”
刚刚他直直的目光注视在她脸上,直让她有种如烙在背的感觉。
还好,看他这情形。应该是释怀了。
否则,她刚一进府就让他当众遭受那么大的羞辱,怕是他以后一定会视她如灾星,厌她如蛇蝎了!
又静坐了片刻,甄十娘才放下书站起来。招呼秋菊进来伺候。
尊沈钟磬吩咐,红蓼早已带着两个梳头嬷嬷和一溜小丫鬟捧着衣服头饰等候在门外了,听到呼唤声,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丫鬟捧进簇新的衣服,甄十娘恍然明白过来,难怪荣升年前给大家量了一通身材,却没见他把定制好的衣服送去祖宅。她还以为又被楚欣怡暗中克扣了呢,却原来是为了定制进宫穿的衣服……
等等,等等……甄十娘突然心一动。
年前就给她准备进宫的衣服,这就是说那道圣旨是年前下的了?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沈钟磬初三去祖宅时却牙缝未露!
这个沈钟磬,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脸色虽还平静,甄十娘隐在罗袖下的小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惘她刚刚还费尽心机开解他。这头沙猪,活该被老夫人骂。上午她若是在一旁,一定要鼓动老夫人拿大棒子暴打他一顿!
“夫人,请容奴才为您梳头。”见甄十娘兀自静静地站着,专侍梳头的婆子杜嬷嬷福身说道。
回过神,甄十娘幽幽叹息一声,有这么一个无视女权的顶头上司,她想要平等、尊重只怕是要等到来世了,心里一凛,“……可不是要等到来世!”
她命不长了,这一世想改造这个渣男都没有机会,更别说换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顶头上司了。
不知怎的,她心里突然一片灰暗,有股淡淡的忧伤流淌过。
见甄十娘沉静地在梳妆台前坐下,杜嬷嬷上前替她拔下银钗,一头乌发瀑布般飘落下来。
掐金的百蝶穿花红缎袄,五彩刻丝的银鼠坎肩,杨妃色的绣花八褶裙。乌黑的云丝挽成重重叠叠的长乐髻,赤金的镶蓝宝石孔雀开屏点翠,上面雪青色的翠羽犹如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魅影,美奂美轮……
望着铜镜中华美耀眼,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自己,甄十娘突然发现,她就是沈钟磬的一只玩偶,像所有的小孩对待自己的玩具,他高兴了可以给玩偶打扮成任何模样,他可以给她系上红头绳。也可以给她穿上布拉吉,不高兴了还可以把她扔到水里,泥里,哪天想起来了再捡回来洗干净,继续给穿上花裙子。
总之,这玩偶是没生命的,他在她身上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更不会问问她喜不喜欢,疼不疼。
“小姐快看,奴婢漂不漂亮?”秋菊也被打扮的恍然一新,兴高采烈地推门进来。
葱绿色宝象花锦缎窄袄,银质镂空牡丹花钗,厚实的耳垂上戴了副赤银石榴花坠珍珠耳环,更显圆圆的小脸娇俏可爱,第一次带这么矜贵的首饰,秋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甄十娘,对上甄十娘一身华贵耀眼装扮,顿时睁大了眼,“小姐……真……美……”眼前的小姐,美则美矣,却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有一瞬间,她都有些认不出来,张着嘴忘了呼吸。
到底是孩子,有漂亮衣服穿就高兴。
从铜镜中看着秋菊一脸的兴奋,甄十娘叹息一声,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扶着梳妆台站起来,正要开口,就听梳洗一新推门进来的红蓼厉声喝道:
“赵嬷嬷没教你礼仪吗,要行止端庄,进退有礼,你这样子进宫,将军府的体面都被你……”话没说完,瞧见甄十娘凛冽的目光看过来,红蓼声音戛然而止。
下巴依然昂着,她哼的一声别过脸去。
秋菊紧抿着唇不安地看着甄十娘,眼里瞬间浮起了一层水雾。
她给她家小姐丢脸了!
敛起目光,甄十娘缓步来到秋菊跟前,露出一惯的随和笑容,拍拍她的小脸蛋,“……我们秋菊今天真漂亮。”
秋菊使劲瞪瞪眼把眼泪逼回去,“荣升说将军在厅里等着呢,小姐快走吧。”已经丢脸了,不管怎样,绝不能再没出息地哭出来让这些人看她们主仆笑话。
甄十娘点点头,扶了秋菊的手,想起什么,又低声说道,“你也随她们叫我夫人吧。”
“奴婢记住了!”秋菊使劲点点头,挺直了腰背扶着甄十娘往外走。
见甄十娘主仆兀自有说有笑,全不看她们这些人一眼,红蓼就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不用得意,将军才被训斥了,再不会保她,老夫人早已安排妥了,晚上出了宫就有她们好看!
穿过回廊,沈钟磬已换了一身簇新的石青色蜀锦长衫,正和沈忠信坐在正厅里喝茶,瞧见她出来,眼前顿时一亮,扶案就要站起,想到沈忠信还在跟前,又沉住了身子。
“将军安好……”甄十娘缓步上前给沈钟磬福身施礼,目光落在沈忠信身上,她神色一滞,“这人是谁?”不知怎么称呼,她犹豫着要不要施礼。
“他是二弟……”看出她的窘迫,沈钟磬开口解围,又朝沈忠信笑道,“二弟这几年变化太大,连你大嫂都认不出了。”
五年前他把甄十娘撵入祖宅时,沈忠信还是个又瘦又小的青涩少年呢。甄十娘认不出他也是正常,对甄十娘的异样沈钟磬全没做他想,只用目光示意她给弟弟见礼。
甄十娘就舒了口气,“二弟安好。”她朝沈忠信福了一礼,神色温淡,声如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