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是不大忍心,便点了头,容褚良春去照料那些流民。一来为了讨好神医,二来也怕褚良春无休无止地耽搁下去,到头来反误了皇叔的病,故而她亦屁颠颠留下来,腆着脸给神医打下手,方便催促她早日上路。厨子李虽是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假慈悲”,结果亦不得不跟在神医后头忙了二日二夜。
待到这拨流民脱险,他们再次上路,已然是三日后的清晨。厨子李一路未给褚良春好脸,褚良春倒是非常包容,除了笑厨子李几声胖子,赠他几句关于养生的建议,实在有礼有节得很。反倒是厨子李总是十分小心眼,每每为神医口中这几声胖子气到吐血:“庸医,男人魁梧和胖是一回事?”
幸而路上再未遇上幺蛾子,他们顺利进云阳入行邸,无念热泪盈眶,虽然褚良春的胡子好像有点少,王爷苦盼了五年之久的神医,终于踏入府门了!
岳麒麟归心似箭,一路上牵记,也不知道皇叔吃得可饱,睡得可踏实,睡不着的时候,都听甚样的故事入眠。她一进门,自然是没头没脑先往皇叔的卧室冲。
无念却一把将她拦了,麒麟心慌问:“拦孤作甚,可是皇叔哪里不妥?烧可曾退?”
无念泪汪汪的:“您怎么耽搁那么多天才回,吓死小的了。王爷是很不妥,您两日不归,昨晨被他逼问,小情急跪地说了实话。王爷一怒要去找您,幸得他此番病重,出门根本上不了马,故而这两天脾气一直不好,一餐也只肯吃小半碗粥。我怕王爷火气太盛,您乍一进去……小的以为您还是吃完饭再进的好。”
绝食!那她拼了命找神医回来救他做什么,直接饿死不就完了。岳麒麟本来气极,一听他马都难上,又咬唇忍了:“他都饿两天了,不见有力气拆了孤。”
“您看您的脸都小下去好一圈,王爷看见,小的就真倒霉了。”
岳麒麟想笑不能:“无大人不见得让孤一口吃成个胖子再进?”她甩开无念的手,推门欲入。
她风尘仆仆归来,一会儿忍着不骂人就是算好的。
褚良春一路已听麒麟细细述了皇叔毒发时的症状,此时她正巧提了那株紫背观音苋,捻着她的假胡须点头胸有成竹在旁称道:“如此甚妥,王爷便是不饿上两天,鄙人头回替他切脉,也是打算饿他两天的。事不宜迟,我亦不多作客套,这便随太子一道入内诊脉罢。”
她话音落时,麒麟一脚已然迈入室内,厨子李欲唤不及:“一路拖拖拉拉,这时候又来装雷厉风行。小太子入内小别重逢,自有一番计较,着急凑什么热闹?不通事故的傻货!”
卓颂渊坐在书桌后头翻阅无尘刚从京中带回的奏折,门开之后的脚步声,他闭了眼睛也可辨得。他强压千种念头,却是头也不抬冷声开了句玩笑:“本王还道太子变作雪人,化作了水。”
褚良春抚须乐道:“王爷也知这支燕北童谣?看来太子有心了。鄙人犹记得先皇陛下是怎么唤小太子的……”
提起这个岳麒麟相当不好意思,嗔唤了声:“褚郎中!”
这三天度日如年,麒麟乍见眼前人的面容竟是比三日前还要清矍些,竟是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落。自虐的家伙她总有法子将他捂暖,怎奈今日有客在旁,她酝酿半天的勇气,此时也只得当未曾听见,忙着为他引荐神医。
卓颂渊并不认得褚良春,他只知此人乃圆觉寺方丈逢恩大师于医道上的师傅。逢恩大师本乃杏林大师,却早已对皇叔体内宿毒无计可施,只言唯他这位师父或能挽得狂澜。然此神医常年四海云游采药,行踪飘忽不定,皇叔数年来屡寻不得,心中早已不生希冀。
麒麟乃是燕国太子,与这神医有些渊源本是常情,他素来不愿托她出面,一是中毒之事确然不宜张扬开去,二来麒麟于他十分特殊,以卓皇叔的私心,麒麟但需被小心护在他努力张开的羽翼之下就好,他实在欠她良多,绝不可要她再劳心劳力。
孰料昨晨,无念却是一脸的翘首以盼:“太子为救王爷,早已寻了褚良春多时,此去便是亲往接人去了。厨子李伴着去的,王爷不是背地曾夸过老李乃是隐世的高人?王爷不放心太子,总该放心厨子李罢。”
见他不发一言,无念只道王爷恼怒,更含泪劝:“王爷,您千万不要怪小太子,小太子他,必也是想同王爷长长久久……”
眼前的麒麟风尘仆仆满面倦意,却丝毫不以为辛苦的样子,同他笑着频送眼色:账可以秋后再算,神医当前,皇叔您可得给孤这个面子。
卓颂渊淡笑着恰到好处打了招呼,褚良春当真很有效率,正式照面之后,半句废话无多,擒过皇叔手腕便上了手:“左二三肋之下仍有隐痛?是不是还有些犯恶心?”
又敲他脊背:“劳烦王爷咳嗽,用力咳……胸口上可有刺痛之感?”
褚良春直直解开皇叔衣襟,上手便摸:“此为伤口?清毒时分距离受伤隔开多久?”
卓颂渊顿了顿:“约莫两个时辰,”
“王爷当时如何清的毒?”
无念生怕王爷被外人摸得不自在,在旁连忙帮答:“是有人为王爷吸出来的。”
褚良春面上迟疑一瞬,随即笑道:“王爷那恩公命若不大,恐也活不大长呢,王爷可曾寻到了人?”
无念面色惊疑:“连恩公都活不长!那王爷……”
褚良春继续探手往卓颂渊胸膛上按压:“王爷平常毒发时胸口只是刺痛还是另有压痛?”
“皆有。”
“方才我让您咳嗽时,王爷感到刺痛的点,劳烦一一指点出来告诉我。”
卓颂渊起先其实颇不置信,这位沾着假白胡子的女神医,当真是逢恩大师的师父?相比起来逢恩老态龙钟,简直可作她的父辈了。然而褚良春医病时极有征服力,根本不容你质疑,她早连细微之处皆一一得了诊断,而后又道:“其实逢恩四年前给我去过一信,如今看来,他当时所问,即是王爷的情形了。只是据他当时所言,鄙人尚未想出对策,即便去了楚京,亦是无计可施。”
岳麒麟有些激动:“褚郎中的意思,便是如今有了对策?”
褚良春浅浅一笑,言辞直率:“太子莫急,病去如抽丝,何况要清五年之宿毒?一会儿我便会为王爷下第一服药,王爷要有准备,若非将死之症,寻常人不会将病交与我医,故而鄙人用药一贯生猛,王爷还要千万受住……我自是希望王爷这五年的苦头不要白吃的。”
无念一听用药生猛,急得几欲插言,皆为他自己好容易生生忍下。但听卓颂渊赔笑道:“逢恩大师曾说其师快人快语,竟是不假。神医只管用药,颂渊将死之人,无惧猛药。”
无念在旁呜呜早就哭开了,岳麒麟亦是满面淌泪。褚良春胡须一捻:“王爷如今信我不是个西贝货了?”
皇叔早就打消了先头之腹诽,被神医这一逼问,歉然一笑,倒也不去辩驳。
厨子李口中极不情愿,事实却仍不厌其烦在给褚良春打下手,夜里他将熬得的药端给岳麒麟,气哼哼道:“此药头三日每隔一时辰须得服用一次,庸医说了,此药的坏作用乃是浑身酸痛,王爷若是觉得不适,太子切莫心急。”
岳麒麟笑:“既是庸医,老李你说孤还要不要信她?”
厨子李又哼:“庸虽庸矣,别无良医,姑且信她一信。”
“搞得浑身酸痛也要信她么?”
“姑且一忍罢。”
“老李其实十分信她,敢问褚郎中究竟庸在何处?”
厨子李鼻子里出气,强词道:“医者救命,医者亦疗心,此人庸便庸在只懂救命,不通人情,岂不妄为神医?庸医罢了。”
正说到此处,褚良春忽然一脑袋晃过来了:“太子看来是要亲自将要给王爷端去?”
惹得小姑娘端托盘的手抖了抖,脸红道:“无……无大人说是不敢端,生怕挨罚。”
方才神医退出,众人皆散,皇叔却是犹自低头批折子,装作不曾看到麒麟。麒麟蹭着他嘘寒问暖,那厮仍是一脸肃然,答得始终冠冕堂皇。她不趁这端药机会多跑两趟,更待何时?
褚良春却是说的真心话,当真意欲去夺:“这样啊,那这头一开药,不如我端了去给王爷喝,病人的心思是难猜了些,侍候时还须多多将心比心才是。”
厨子李气极,一爪将郎中提在了老远,褚良春只是不解:“李兄怎可这般误事!”
岳麒麟紧捧托盘不放,连连解释:“褚郎中旅途劳顿,必是累了,送药之事孤来就好,您快去歇息罢。”说罢她怕再生枝节,急急跌入了皇叔房门。
书桌后那人坐得岿然不动,此时又在出神阅一封信,明知她入内,他的头却是一抬未抬。岳麒麟放下药碗,厚着面皮凑去偷瞄,信上这字她是认得的,不过是一封丞相亲笔。丞相这个老顽童虽说为政极有他的老辣之处,写起信来却是事无巨细,罗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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