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到有人近前,麒麟的脑袋往被子里轻轻缩了缩。
惠通望望躺着的麒麟,在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他这一叹,惹得本就揪着心的卓皇叔心沉到谷底,他极力稳住声音问:“敢问法师,陛下几时到的?”
惠通抚须:“今日午后。”
卓颂渊急问:“她……”
惠通不语,只是一味摇头抹泪:“老衲已然尽了全力。”
难为薛云鹏亦是一路策马紧随而来,皇叔一路紧赶,害得薛大人差点没把胆汁给吐了出来,这时跟在后头进的屋子,问:“法师如何不设法进城通知长公主?”
惠通沉痛道:“陛下哪里肯允……”
卓颂渊望着榻上那可怜兮兮一小团,拳头攥到指节发白:“我想单独同陛下说几句话。”
惠通拭拭目下滴泪:“四王爷还是不要说什么了……陛下嘱托老衲,为给您用金雪莲的叶子煮了茶,我唤徒儿盛了来,您先喝一碗定定神。制药的材料皆已备得,当下便只待那褚良春到了。”
卓颂渊只木然望着榻上那一团人,低声嘱咐:“法师,不必端了。”她这是要让他一人苟活?她想都别想。
惠通劝道:“陛下历经千险找回来的药,您若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不必’了事,陛下如何安眠?”
卓颂渊心若刀剜。三年来时刻关注着她成长的消息,时常欣慰,时常有惊喜,无一时不在牵肠挂肚,薛云鹏总笑话他:“陛下办的这些事情您有什么可意外的,皇上与陛下不都是王爷您的好学生?”
麒麟当真是个极好的学生。这个调皮捣蛋的东西一声不吭便将今日的一切都盘算好了,三年后成功一击,顺利地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当年是他弃了她珍视的东西,如今终于轮到她来弃他的珍宝了。
惠通犹自在劝:“王爷更应珍重自己,才不负陛下所望。”
卓颂渊怔了半天,薛云鹏看不过去他那个样子,琢磨着岳麒麟这人看起来虽不怎靠谱,说话向来算话,帮着说服惠通:“……法师且容我家王爷先与陛下单独说几句罢。”
“她如何还说得动……哎,王爷记得稍稍说两句就好,莫要惊扰了陛下,教她安心去……”惠通说着再次潸然泪下,摇头哀叹着踱出了屋子,薛云鹏有颜色,紧步跟了出去。
卓颂渊已然直直跪去榻边,将那薄被里的手紧紧攥了,他心中忽地一喜,那只手竟是暖融融的,手感却是不若往日滑腻,抚上去略有些糙。低头细看,不过一只小手上,居然能找到三四处冻斑。
他低头往那只小手之上一阵细吻:“东西……东西……”
麒麟的手微微动了动,仍是蒙了脑袋。
卓颂渊轻轻去揭她头上的被子,那个家伙却使了另一只手,将脑袋上的被子蒙得更紧。他极力去揭,她便用了更大的力气。卓颂渊心中略有狐疑:这东西看似虚弱,力气倒还很大呢。
他只好又使了一分力气,强行将那被子拽了下来,小东西睡得倒熟,脑袋缩着偏在一旁,那张三月不见的小脸并不若他想象中那般苍白,却是很深的酡红颜色,看起来可爱中略带些滑稽。
他当然无心笑话她的面容,这会儿大约是感知到外头光线,小脑袋躲了一躲。
他凑近了去探麒麟鼻吸,她的气息听来匀净调和,亦并非他想的奄奄一息模样。可皇叔又想起方才惠通所言,也不知她究竟得了什么病症,一时焦灼得可以,满溢的心头思念无处安放,只有低首去吻那张红扑扑的小脸。
然而她的面庞也不似原先那样软腻幼滑,亲起来别有一种糙糙的触感,卓颂渊探唇去摩挲那片肌肤,原先只道是她病了故而面颊烧红,不想这家伙左右两坨,竟是两枚红艳艳的冻斑。
他不管不顾吻那张通红小脸,声音哽咽:“傻东西……你不肯苟活,我便肯了么?你凭什么……”
那个小人被她吻得呼吸都凌乱起来,不满地嘟哝了一下,然而她脑袋沉沉,偏生又困得睁不开眼。
卓颂渊忽而有些懊悔逝去的那三年,小东西花儿一般的年纪都埋没在了那些奏折里,这些年他的安慰和守望,分明也都在这个小东西身上,然而现如今……
他继而吻她那脸上冻斑:“东西你醒醒,你这个样子走了,让我怎办?”
麒麟的眼皮微动了动,约莫那夕光仍有些刺眼,她又将头偏去了外侧,嘴里嘟囔:“喜望,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混球?朕一夜未睡,你就容得此人这么在耳畔吵吵嚷嚷的……喜望你快来把此人替朕拖出去斩了。”
卓颂渊起初看那老和尚面上哀伤,一副无力回天神情,只道麒麟乃是到了弥留之际,此刻听她贫起了嘴,怎不欣喜若狂,扑去她脸上唇畔一阵激吻:“东西……你好好的……”
岳麒麟微微睁眼,面上一摸一把湿漉漉的东西,又迷迷瞪瞪望见面前那张这些年梦里时见的容颜:“朕为甚不好好的?但须想想这世上还有许多好吃的、许多好吃的、许多好吃的……”
麒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大约快要被眼前这个人吃了,灼烫的唇点点落下:“你还活着……”
她声音慵懒,口上却是在催:“喜望,这个人还在咒朕早死,你再不来朕快被此人用胡子扎死了,还不快来……”
卓颂渊其实约莫知道中了惠通的计,他毫不生气,只觉得上天无比眷顾,换了用手轻轻去抚麒麟脸上冻斑:“是我啊……傻东西。”
麒麟揉揉眼睛,睁眼仔细望这眼前人,立时捂了脸不让瞧:“哦,我道是宫里的哪只小野猫呢,原来是久违的卓皇叔,你是来吃朕的喜酒么?可惜朕破相啦,难看死了,还怎好意思大婚啊。”
卓颂渊努力掰开她的手:“哪里破相了,很可爱。”
麒麟故作哀伤:“这杯喜酒,只恐怕您老人家吃不到啦,有谁肯嫁给一个八月天冻伤了脸的傻皇帝呢。”
卓颂渊凑去亲那两块红伤斑,只觉得心都化作一滩盈盈水雾,刚想恬不知耻道一声“我嫁给你”,结果岳麒麟又唤喜望,“怎么还不来?喜望,你快把沈谦给朕唤来!”又呆呵呵望着皇叔,“诶,摄政王方才打算要说什么来着?”
卓颂渊缓缓松开了手,神色渐黯,而他见麒麟当真意欲将手抽离,又猛地一把将那双小手重新攥紧了:“我……你还活着就是好的。”
麒麟长叹了一声:“就是因为活着才伤神呢……咳咳咳,喜望呢,喜望你给我传沈谦!皇叔你一会儿替朕见见这位青年,哎,沈公子长朕五岁,算得上是青年罢?说好了要给您看看是不是靠谱的。”
喜望当然不在,卓颂渊不说话,只一直黑着脸不肯撒开手去。
薛云鹏一直在外张头张脑看戏,瞥瞥内室那个面容狡黠的小女皇,还有一旁那个毫无矜持脸面丢光的王爷。缩回脑袋来,他十分羞愧地摇了摇头,却又问那老僧:“法师您方才哭的什么?还同我家王爷危言耸听,说什么‘老衲已然尽了全力’,我都差点被你吓死!您与陛下合谋做戏,还打诳语,老和尚倒是一点不怕犯了戒条。”
惠通一脸狡诈:“老衲何曾打过半句诳语?陛下安康,天下方才太平,老衲岂能不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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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又睡了一忽,她记得许久未曾睡过这样踏踏实实的好觉了,再醒已是人声寂寂的深夜,她隐约感知此地并非宫中,一跃而起去摸她从不离枕畔的短剑,却望见皇叔就坐在身侧,他亲手将剑递与她,目中那两团火几番明灭。
麒麟忽而有些舍不得作弄他,可一转念,想想那内伤三年,又思量思量前阵子反复研读的抱得美人归之要义,她可是吓怕了的,到嘴的鸭子还不是照样飞?此番不将肉炖烂在锅里,她可不敢起锅。
他声音倒甚是隐忍温柔:“是不是饿了?这会儿仍是八月十四,一同吃面好不好?”
麒麟蹙眉:“这是在哪儿?”
卓颂渊答:“段将军将他的一处西郊空宅卖与我了。”
麒麟醋溜溜地:“摄政王殿下一个邻国的亲王,跑来朕的地盘里置地买房,也不知是何居心?人家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摄政王与朕的段爱卿倒是相亲相爱。段延卿那厮可真会做人,他西郊这宅子分明就是朕赐给他的,御赐的宅子说卖就卖,手续全不全呐?王相过来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卓颂渊不理她,只问吃喝之事:“陛下在此唤不到王相,还是听话吃面的好。是厨子李做的炸酱面,老李久不归燕,你久在宫中,定然是想极了这些市井吃食。”
岳麒麟仍只顾念叨这所宅子:“自打朕让他们在西郊温泉照着你们西华池的模样盖了些漂亮宫舍,远近的民间温泉都照样子兴建起屋舍来,那些土豪,个顶个的比朕有钱,温泉造得也个顶个比朕金碧辉煌,就拿那个沈谦来说罢,他那一处泉池,全是派人上的你们楚国的西南郡采来玉石所建,朕劝他还不如直接用银子砌得了,不怕遇见不识货的。被他们这阵风闹得,近来西郊宅子价格普遍贵得离谱。也不知摄政王花了多少银子买的?说来听听,我看看那阿玉念在旧情的份上,可曾算给了摄政王一个好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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