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老夫人的心腹杨妈妈。听出她话中隐隐的警告意味,明若锦虽大为不甘,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衣料拿走。
待到杨妈妈将衣料折好收起,白氏才回过神来。从小到大她得到的、见过的上好衣料堪称山堆海积,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华美的锦缎,不禁失声问道:“老夫人,这缎子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刚才华容丫头不是说了么,是她织好孝敬我的。”
白氏脸上顿时一僵:“这……这不是她拿出去发卖的吗?”
“卖?”老夫人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笑意愈深:“是谁告诉你的?华容么?”
“这……若不是为了卖掉,她何必悄不作声地做这个?再者,她又为何让丫鬟偷拿出府去?”
明华容委屈道:“回母亲的话,东西没做好,我自不好声张。至于说让丫鬟拿出去,那是因为快做完时金线用尽了,我怕新买的色泽粗细不对,便让青玉拿着去比照,好买一模一样的回来。”
老夫人接口笑道:“呵呵,华容丫头端方知礼,十足的孝心送到,嘴上却半分都不露出来。可不像有些人,实际做的半分都不到,嘴里却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天底下再没人比得过她一样。”
这话意有所指,听得白氏立即涨红了脸,然则老夫人说的都是实情,一时她也无可辩驳。若在平时,她早掉头就走,不受老夫人这气,但今天夫君也在,她不想为了这老妇弄得夫妻不睦,便强笑道:“我也是担心姑娘品行有亏,所以急了些,现在知道她其实是为了孝顺您,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呢。”
难得的当面数落机会,老夫人如何肯放过白氏,继续讥诮道:“这可更奇怪了,便是担心,也该查明情况再说。刚才你倒听风就是雨,问也不问明白就将华容一通好训,分明一开始就坐实了她不规矩的罪名。好在都是自家人,弄错了也没什么,若有外人在,还不说你心眼子小,容不下人,借机发作。”
老夫人显然深谙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字字句句都往白氏最避讳的事情上说。明华容憋笑几乎要憋出内伤,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儿:“母亲也是为我好……”
白氏却听得几乎勃然大怒,她堂堂丞相千金,凭什么要受这无知老妇的气?但转头看到眉关紧锁的明守靖,她长长的指甲在掌心中深深掐了几次,终是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来,一字一句道:“母亲教训得是,媳妇下次必定改过。”
一旁,明若锦见白氏都认了错,不由着了慌:今日之事本就是她挑出来的,本道整治明华容十拿九稳,不想竟是如此收场。若不设法翻盘,等下老夫人的锋芒多半就要对准她了。而父亲向来重孝道,对老夫人说的话从不违逆,届时他还不知要怎么惩治自己!
但她素无急智,越是心慌越是想不出什么法子。蓦地,她目光落在明华容身上的狐毛斗篷上,想起一事,顿时以为得计,连忙说道:“大姐,你身上这件斗篷是从哪里来的?你平日都穿得非常素淡,今日怎么突然穿上了这身?我们姐妹日日家学里见面,我可从没见你穿过呢。”
闻言,明华容脸上掠过几分不自在,为难地咬了咬下唇:“这……”
见状,明若锦以为自己猜对了,话说得更加刻薄:“我想起来了,这是去年过年母亲送给大伯母的呢。我记得大伯母从不送人这种厚礼,怎么会单单送给了大姐?别是大姐从没见过这等好物,所以趁请安时悄悄……”说到这里,她惊觉失言般捂住了嘴,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听到这质疑,明守靖心底也有几分怀疑,看向大女儿的目光便带了几分不善。如果这女儿真是眼皮子浅,做贼做到大房那里,他说什么也要家法重办了她!
明华容却恍若未察明守靖的猜忌,只低头轻声解释道:“这是大伯母怜我衣裳单寒,特地赠给我的。”
“衣裳单寒?笑话!难道你入府后母亲没有按例份拔人拔物给你?这话骗傻子呢!”
话未说完,明若锦便感觉到白氏阴恻恻的眼刀向自己横过来,不禁缩了缩脖子,心中奇怪道:自己明明是在帮夫人解围,她为何要瞪我。
见对方比自己想像的更愚蠢,明华容心中暗笑,面上却更加为难。那模样落在明守靖眼中,却成了心虚,一直没开口的他立即斥道:“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文 024 若锦禁足
面对明守靖的质疑,明华容一脸为难地低头答道:“回父亲,确是大伯母怜惜女儿,所以取衣相赠。”
“胡说!你母亲难道没给你准备吗?”
明华容委屈地看了白氏一眼,又求助地望向老夫人那边,嘴唇动了一动,终是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去。
见她这般神情,老夫人立即猜出了首尾。眼见白氏又有一桩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她心中顿时大乐。
“喊什么,瞧把小丫头委屈的。”老夫人拉起明华容的手,掀开斗篷,里出里面的粗布素袄,面朝明守靖说话,眼风却瞟向白氏:“你们刚才不是去她院里找过她么?难道没瞧见那院里是个什么光景?华容丫头入府至今,除了大房媳妇给过她见面礼外,其他人可什么都没准备过。自己舍不得给也就罢了,你们还拦着人家不许给不成?这是养小姐还是养使唤丫头?”
对于老夫人的话,明守靖从来是无条件相信,当即面皮紫胀地看向白氏:“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失望,白氏心中一抽,立即掩饰道:“今年采买的新衣料还没运到,库里那些都是老样子,我怕怠慢了华容,便说再等两天,待新衣料到了再翻倍送到她那里。”
这勉强也说得过去,明守靖当即神色一缓:“既是府里没有,往外头成衣铺子先买几身便是。记得挑些鲜明的,过几天大家一起听课时穿。还有先前我说过换院子的事,你也快办了。”
白氏心内恨极,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歉然样子:“还是老爷想得周全,我竟没想到这点。”说着便一迭声吩咐人,速速将翠葆园旁的疏影轩打扫出来,再备齐各色物品,照规矩安排好各等丫鬟,今晚就伺候明华容住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关切地看向明华容:“华容,前些天你回来时母亲病刚好,精神不足,竟致被小人蒙蔽,一时疏漏怠慢了你,想来你不会同母亲计较吧?”
对方都装了慈母,明华容也只有捏着鼻子继续扮孝女:“母亲说哪里话来,女儿自然不会。”
“真是个贴心孩子。母亲身边有个一等丫鬟步月,最会照顾人,你妹妹要了几次母亲都没舍得给,今儿就将她指给你吧。我已着人命她先去你院里候着了。”白氏微笑道。
待明华容道了谢,白氏又看向明若锦,这一次,她不必再掩饰,将心中怨气一鼓脑发作出来,沉下脸斥道:“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挑拔是非,险些连父母都骗倒了。似你这般行径,哪里像个大家小姐了?从今日起,你便在房中闭门思过,两个月后才准出来。”
两个月后相亲会早结束了!她的前程该怎么办?明若锦闻言两眼一黑,还想讨饶,尚未出声便被两个婆子捂住嘴带走了。
明守靖见一切都按规矩办妥,便满意地去书房办公务了,临走也不曾安慰明华容半句。他今日所为,本就不是帮大女儿讨公道,只是觉得若不按规矩来,会丢了自己的脸而已。
他一走,白氏也借口有事离开了。回房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在老夫人那里忍下气的统统发泄在下人身上,将贴身伺候的竹枝等人胳膊上掐得青痕累累仍不觉解气。
——她几时在那老虔婆手上吃过这样的大亏?论原由虽是明若锦捣鼓的,但归根结底,都是明华容那小贱人害的!
恨恨将茶盏砸在地上,想起明守靖最后叮嘱的话,白氏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置办新衣?好,她会好好给这小贱人买一堆新衣的!
招手叫来又痛又怕的竹枝,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竹枝强忍眼泪连连点头,保证明天一定完成夫人交待的事情。
而今日得益最大的明华容,此时正站在新分派的疏影轩面前,细细打量。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疏影轩轩如其名,环绕在一片白梅花海之中,梅林如雪,冷香暗浮。房舍亦是清雅精致,不单家具俱是黄梨花木打造,摆设的物件也都是价值不斐的古玩。比起之前的破落小院,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站在她身边的青玉早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但明华容的眸光依旧幽冷,仿佛根本未将面前的富贵锦绣看入眼中。
——这里本该是她的家,世间让她最安心的地方。但她却要用尽手段,才能占得一席之地。真是……可笑可叹!华屋珍品的表像之下,谁看得到她心里的冰寒?
淡淡暮色下,她雪白小巧的面庞被风帽一罩,更显轮廓清晰,秀致雅气到十二分去,衬着冷清的神情,容光直欲压倒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