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离去,明明已经过了三年,却犹如昨日,依旧让她的胸口闷痛,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不可逾越的荆棘。
很多人看她,眼底都藏着淡淡的惋惜,他们无一例外,都将她看成是无邪孩童——好了伤疤忘了疼。
唯有夜半无人的时候,她才切身体会,经历这一切到底有多痛。
真正的痛,是用任何言语来描绘陈述,都显得苍白而浅薄。措不及防的痛,将美好的城墙彻底击垮崩碎,火山骤停,世间一片苍茫灰暗。
月牙色裙摆摇曳生风,她走得极快,从历山脚下的山林中自如穿行,远处溪水潺潺而动,一轮明月高高挂在苍穹。
她环顾四周,提起裙裾,沿着溪流盈盈而走,清明月辉洒落周身,像是飘舞的细碎荧光。
水中呈现出少女的倒影,她刚满十三,体态纤细轻盈,眉目清明,生来就白皙的肌肤,芍药花般明艳的唇,虽非倾国倾城的绝色美貌,但即便不施脂粉,也令她总有种无法忽略的明媚魅力。
低头望向那曾要置人于死地的清冷溪水,明晃晃的水中月光,一刻间晃花了她的眼,跟杀人的冰冷剑光如出一辙。她定神去看,几乎被溪水卷入无尽漩涡,像是有人再度将她按入水中溺毙,口鼻灌入彻骨阴寒的冰水,手脚抽动,却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心口突地泛出一道细微的尖锐疼痛,腹内翻江倒海,恶心至极,她撑大双眼,直勾勾望向那水中月,咬牙忍痛,肩膀轻颤,指甲深陷到手心骨肉。
她的伤病早已痊愈,但郎中说过,年幼重伤,大伤元气,恐有后遗之症。她偏偏不信,人的骨子里总是暗藏怯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她连内心的恐惧都无法抵抗,往后余生也不过苟延残喘,一事无成。
绣鞋踩入溪水,她一步步走向中央的明月,溪水漫过她的脚踝,她面目森冷,漫过她的腰际,她如临大敌,直至那无情溪水扼住她的脖颈,月色罗裙在水中铺展绽放,她却眉头舒展,眼中有笑,唯独紧抿着的唇,可见她依旧还在忍耐。
身子树立,她不知在水中站了多久,清冷溪水,却再也无法令她觉得寒冷惧怕,心中巨墙砰然倒塌,淋漓畅快。
悠然俯身,垂首掬水,将那一轮火般月亮捧在手中,远远望去,她的身影宛若水中而生的白莲般清丽脱俗。
唯独那一双通红的眼,宛若被激怒的野兽,从中透露出无法磨灭的绝望,愤怒,仇恨,怨怼……
水中圈圈涟漪荡开,她微微失神,她从未见过自己有这样一双眼睛。
父亲常常说她像极了已逝的娘亲,特别是这双眉眼,生的极为动人。
她决绝转身,顺水而上,罗裙上的水珠雨水般滑落,每走一步,笑意就流逝一分。
她抬起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望向那一座被夜色覆盖的琼楼玉宇。
这个地方,坐落在历山后,虽然远离京城,但胜过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府邸。
“韶灵。”
还不等她走入自己的庭院,已然有人叫住了她。
她猝然转过头去,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手提一盏纸皮灯笼,淡光照亮那张严厉的面孔,嘴角两道纹路极深,令他看上去更刻薄。
“马伯……”少女顿时头皮发麻,轻吐舌尖,满面堆笑。
马伯是七爷身边的老仆人,饮食起居大多都要经过他的手,只是为人严格,没有半点人情味。
马伯不理会少女的娇嗔,阴沉着脸,视她为无物,淡淡说道:“若再有下一次,就打断你的腿。”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这一句也不再是威胁,他完全有权处置她。
“韶灵再也不敢了——”她双目泛光,柳眉轻蹙,仿佛被马伯的严厉吓得魂不守舍,低低垂着螓首,像是下一瞬,就要委屈地掉下泪来。
“还不滚回去!”马伯毫不心软,狠狠训斥一句,除了对七爷毕恭毕敬,他根本不把别的人当人。
目送着马伯离开,她才暗暗舒了口气,马伯在这儿人人敬畏,但她已经摸清了他的喜恶,在马伯面前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最厌恶伶牙俐齿的人,更痛恨不受教的人,与其在他面前反驳解释,还不如早点认错。
如今都快三更天了,她深夜晚归,自当被数落一番。
十月暗夜,桂香浮动,她在夜色中行走,染上一身芬芳。绣鞋湿漉漉的,她索性脱了鞋,赤足走入那个庭院。
漫长的长廊下每隔十步就坠着一只红色彩绘灯笼,远远望去,像是夜空中缀着的一颗颗红宝石。庭院前秋菊香桂,花叶繁茂,更远处的湖泊静谧无声,犹如一面偌大明镜铺着一层碎银,湖上凉亭曲桥峰回路转,湖边太湖石假山层峦叠嶂……朦朦胧胧的水雾浮在半空,这般的风景,突地生出一等若隐若现,似虚似实的迷幻神秘。
她并非头一回来到七爷的院子,但每一回,都像是初次闯入这个飘渺的桃源仙境。
抬手折了一支香桂,她懒懒依靠在长廊玉栏上,她尤其喜爱七爷的这个院子,跟她那个空空荡荡的小屋子有着天壤之别,这儿处处都是一道美景,四季皆为变幻无常。她常常借着给七爷端茶送水的空档,停留在庭院欣赏其中风光,心安理得。
七爷的屋子还亮着烛光,两尊半人高的跪地石雕静静候在门口,月光照亮了这一对石雕没有五官的脸,跟那庭院中的脱俗景致相映成辉,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
此人,身世来历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只知七爷复姓慕容,但惟独马伯称呼他为“七爷”,其余人则唤他为“主上”,虽然这么多人对他俯首称臣,他却似乎生性傲绝孤僻,难以伺候,身边并无多人照料。韶灵私底下怀疑七爷的由来,便是在慕容家排行老七,可惜这几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兄弟姊妹,说来诡异。
朱色双门被人打开,屋内的烛光一瞬涌出门旁,韶灵手攥桂枝,斜着探出身子,好奇望向门内走出来的人。这么晚了,七爷如何还会见客?!
一名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着一袭通透如火的红衣,疾步走来。
长廊上的彩灯摇曳,那男孩眉目冷峻,眼神死寂,却是生的俊俏逼人,唯独他嘴角碎裂,血丝毕现,步伐无力,像是曾经被谁蛮横对待。
他走到一半突然止步不前,望向一旁繁茂枝叶的闪动阴影,心神狐疑,他正想一探究竟,随即听到野猫连绵不绝的叫声,阴冷而妩媚,实在令人烦躁不安。
不过是只猫——男孩眼底的敌意闪退,不以为意,这才继续朝前走,离开了院子。
良久,才从桂花树下钻出一人来,韶灵面目无光,眉头紧蹙,这时再望向七爷的屋子,才惊觉已然恢复一片漆黑。
七爷睡下了。
为何那个红衣男孩,在无人深夜从七爷的屋子里出来?他跟七爷,又是何等的关系?为何她觉得如此古怪?
要是深夜撞见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她兴许不至忐忑。她心窍早开,很多事,并非真的不懂。
她抿紧了唇,陷入沉思,静静站在秋风中,心头攒动莫名情绪。
这些年来对七爷这个男人,越来越看不透,他像是一个谜题,她始终猜不出答案。
……
嫡女初养成 004 羽翼未满
韶灵端着一杯银耳羹,徐徐走来,弯腰将描金瓷盅,青釉汤匙,端端正正摆放在年轻男子的面前。
他挑了挑眉看她,随即垂眸,一口一口姿态优雅地品尝。
男子墨发垂泄,披着藕紫色外袍,可见白领里衣,周身透着一股子慵懒气息。
韶灵站在一侧,脑海里却满是昨夜红衣男孩的情境,突然听到七爷淡淡说道:“昨儿个外面的猫闹得实在凶——”
她回过神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打趣:“主上,要不我去把那吵人的野猫好打一顿,它定不敢扰人好眠?”
一刻死寂安然。
他沉默不言,只是唇畔的笑意不曾泯灭,那双迷人魅惑的眼,死死盯着她的灿烂笑靥,良久,唇边才溢出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又隐藏着笑。“好啊。”
七爷这么一看,像是要洞穿她所有心思,陡然间有些心虚,韶灵急忙避开视线,笑而不语,殷勤给他斟茶。
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一副气定神闲的懒散狂狷,在女子中,她向来是大胆放肆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因四年过去了,她依旧忘不了他倚在门边看她在墙上刻画的眼神……那种识破她笑声之中苍凉和骄傲的犀利,那种藏匿在骨子深处的尖锐,实际跟冰冷的刀刃没任何两样。
她的羽翼还未丰满,决不能再轻易树敌,让人轻易拔掉她身上所有羽毛,再度坠入鲜血淋漓的噩梦。
七爷兴许是她人生的贵人,但说不准,他也能轻易毁掉她。
韶灵从未看透他到底在她身上打着何等算盘……哪怕他金银无数,挥金如土,为何愿意在她身上一掷千金?他为她重金请来的那些师傅,个个都是技艺厉害,有些名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