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真宁被肖海天护送了回宫,孙传宗缓缓落了座,疲倦地揉一揉眉心,碗里的芋艿清鸭汤依旧温热,丝丝缕缕的热气直透过薄薄的瓷传入指尖。
十二年前,朱祈祯把自己从河里救出来,眉梢眼角尽带了冰渍,却又无端让人能感受一种浅浅的暖意,那种长久以来被人轻贱、被人忽略的感觉终于如坚冰一般被打破。午后的阳光那样温暖,自己换了干净的衣服坐着,看着他在旁边帮自己洗叔父一家的衣服,这个场景,日后在心底温习了许多遍,每一次练武,都拼上了全部的气力,只为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步伐。
是了,那一日,朱祈祯洗完衣服,忽而转头对自己一笑:“日后要多吃些芋艿,我们家乡有个说法,吃芋艿,遇好人。”
孙传宗紧紧捧着那素白的瓷碗,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身侧那一盏陶豆灯,釉水晶亮,有淡淡的光晕流转,仿佛那一年、那一日的暖阳。
孙传宗怔怔望着那灯,耳边似又浮现起真宁帝姬的话:“倘若你也有心爱之人,就能明白这种感受!他身在危难,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无能为力,但离他近一些,总也能安心!”
迷蒙间,那星子一般的烛火似浮现出万点的流光溢彩,浮光生暖,贯于一生。
注:陶豆灯,“豆”本为上古时代的一种盛食器,其上为圆盏盘,中间为或长或短的直柄,最下为喇叭或圆足形底座,陶制的豆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是种流行器物,其上部盏盘原用于盛放肉羹一类的吃食,后来换之以灯油,配以灯芯,就成为一盏照明的灯,《尔雅?释器》:“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由于不同材质,豆又有不同的名称,而不少博物馆中的长柄小盏的豆,其实就是上古先民用的灯。封建社会,陶豆灯多为普通百姓所用。
第六十八章 昔殿流萤飞复息(1)
昔殿流萤飞复息(1)
隆庆十二年正月初九,陈舜率军奇袭朱蛇岭,兀良粮草尽皆烧毁,朱祈祯率左翼、李敬仁率右翼合攻兀良大军,兀良大败,六万兵马折损一万五千余人,余者匆惶退回兀良国中,又遭赫赫大军埋伏,几近亡国。
正月十六,齐正声率大军回京,遇皇帝破格礼遇接待,民众欢腾,夹道相贺,紫奥城欢庆三日,大陈歌乐,倾城纵观。
正月二十五,大行封赏有功之臣,齐正声赐黄金千两,加封正一品武英阁大学士;太学礼官朱厚堂加封正三品文渊阁大学士;齐正声嫡妻朱成瑿加封正六品新安县君;朱成瑿生母、城东朱府大夫人冯氏,加封正三品瑞平郡夫人;琳妃生母、城东朱府二夫人王氏,加封正三品福安郡夫人;朱祈祯赐黄金五百两,入兵部供职,任正五品职方清吏司郎中,兼任神机营统领;李敬仁赐黄金二百两;陈正则赐黄金百两;陈恪父子将功赎罪,赐黄金百两以示安慰。另外封赏韩越峰等将领。自此,朱氏一门富贵荣华,便如那烈火烹油一般,前程似锦、锦绣无双。
二月初四,打春之节,万象更新,朱成瑿得皇上圣谕,入宫向朱成璧请安。
含章宫,德阳殿,金为梁,玉作窗,足见朱成璧正深得帝心、贵倾六宫,朱成瑿着一袭乳云纱对襟衣衫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盈盈屈膝:“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拈了撒花蹙金绢子笑道:“长姐不必如此拘礼。”待到朱成瑿落了座,朱成璧打量她几眼,倒也是有一年多都未再见过她了,如今她已是三十有六,眼角也有了些许细纹,即便不笑,也是能看见的了,颊边的青娥红粉妆虽是精致,但却总觉得有一抹不协调的微白。
朱成瑿微微有些局促,自从朱成璧入宫,自己也是甚少来含章宫拜见,正在迟疑,却听朱成璧悠悠问道:“齐大人近日可好?”
朱成瑿温然一笑,发鬓的绿雪含芳簪泛出淡淡的光晕,似流波荡漾:“多谢娘娘关爱,夫君成日里依旧是忙着的,不过身子倒还算康泰。”
朱成璧微微一笑,拨弄着手中的暖炉:“齐大人得皇上赏识,自然是要为皇上分忧才是,这也是我们朱氏一族的荣光。不过忙归忙,得空也要好好调理身子。”朱成璧接过竹息奉上的鹿苑毛尖茶,轻轻一嗅那芬芳馥郁的茶香,不觉含了笑意,“父亲此番加封正三品文渊阁大学士,想必家里是门庭若市了吧?”
朱成瑿点一点头道:“自然是宾客满门的,只是父亲行事,素来拿捏得准,必不会让娘娘忧心。”朱成瑿臻首思索,片刻又道,“母亲和二娘也都好,只是二娘近日有些风寒,是而母亲留在家中照顾,不然,今日母亲与二娘便也能一同入宫给娘娘请安了。”
朱成璧轻轻颔首:“劳烦大娘辛苦。”
朱成瑿见状忙笑道:“娘娘言重,这也是母亲应该做的,也好让娘娘在宫中少操些心。”殿外疏落的日光隔了珠帘洒落,微风悄悄漏进来,珠帘有轻微的晃动,光晕流转,朱成瑿的面庞便似带上了或明或暗的神色,她迟疑着道,“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朱成璧微微抬起眼眸:“长姐不妨直说。”
朱成瑿似有几分踌躇,片刻方道:“夫君在兵部供职,本是不必亲往战场的,但有时候君命难违……若娘娘方便,能否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若是再有战事,可否……不让夫君再赴前线呢?”
朱成璧笑意殷殷,看着朱成瑿道:“历来为臣子者,为了前途功禄,为了耀祖光宗,极少是愿意放弃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且本宫听皇上提起,赴吉州作战,可是齐大人毛遂自荐的。”
朱成瑿忙道:“夫君有报国之心,皇上有爱臣之意,但为人妻者,总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平安安,并不十分看重功名前途。”
朱成璧听得一句“为人妻者”,不觉心中一刺,冷冷道:“皇上自有皇上的决断,臣子自有臣子的忠心,况且朝政之事,本宫一介妇人,自是万万议论不得的。”
朱成瑿微微一滞,旋即深深无奈,只是恳求道:“娘娘摄六宫之事,自然是有法子让皇上明白的,臣妇旁无所求,只求能有安稳的日子,不要日日担惊受怕才好。”
朱成璧以手支颐,微微思索片刻,方曼声出言:“长姐的心思,本宫自是明白,但人情世故的事情,本宫若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不知长姐愿意许给本宫怎样的好处?”
朱成瑿听得此言,晓得话里有话,忙起身下跪,正色道:“夫君也是朱氏一族的人,自当为娘娘分忧,来日娘娘所求,夫君必当尽心尽力。”朱成瑿微微一顿,“臣妇也会嘱咐了母亲,素日里好好照料二娘。”
朱成璧含笑道:“长姐有心,本宫便自会领情。”
朱成瑿由了竹息扶了起身,方盈然笑道:“夫君的长兄前几年因病而逝,唯有一个女儿唤作月宾,一直在臣妇身边养着,如今年方十二,沉静尔雅,端容有惠,不如让月宾入宫陪伴娘娘,如何?”
朱成璧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扬,却只化作唇边的莞尔一笑:“长姐倒会谋算,只是眼下是不必的了,本宫料理六宫事物之余,还得照顾儿和真宁,若是月宾进宫,本宫可不是分身乏术了么?”
朱成瑿堆起笑容道:“月宾素来懂事……”
朱成璧弹一弹衣袖,压住心头涌上来的狠厉,淡淡道,“本宫乏了,长姐还是早点回去吧。”
朱成瑿待要再说,朱成璧已然翩翩起身:“本宫且劝你一句,本宫的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不管你做什么打算,若是算计到本宫头上,那便是错得狠了。”
见朱成瑿微怔,朱成璧徐徐一笑,嫣然百媚:“话说回来,时至今日,不知父亲心里是何想法,能给朱氏一族带来富贵荣华的是本宫,却不是你!如今你连最后的期许都要舍弃、甘拜下风,看来你也是明白,纵使你再得父亲的疼爱,来日朱氏子孙,只会对我恭礼有加,对你,却不过尔尔罢了。”
朱成瑿不意朱成璧转瞬间变了脸色,慌忙屈膝道:“娘娘会错意了……”
朱成璧握了帕子在她唇心一点,泠然一笑:“长姐做什么如此慌乱?其实想想也对,长姐是嫡出的身份,从小尊养,若是当初进魏王府的是你,能不能有本宫今日地位的一半姑且不论,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很好的了。”
饶是立春,天气依旧寒凉,德阳殿中笼着暖炉,地龙也烧得旺,炭盆里银骨炭偶然发出轻轻“哔剥”的碎声,越发显得殿中的沉静如水,朱成瑿的额上微微沁出一层薄汗,语调愈发的卑微:“当初,是我对不起你。”
朱成璧轻轻一笑,发鬓的朱雀衔南珠纹东菱玉步摇垂下的珠玉璎珞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似冰冷的锋芒。
朱成璧扬声道:“你记得便好,左不过你我二人,当初必得牺牲一个,只是父亲选了我罢了,我自是无可奈何。只是,从今以后,你便好好在齐府呆着,无事不必入宫,本宫一看到你,便能想到二十年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本宫的长姐,本宫见了便烦!”语毕,朱成璧扶了竹息的手扬长而去,只余朱成瑿仍保持了屈膝的姿势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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