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撑着一把疏落水墨写意的油纸伞,低低道:“每每萧竹筠的忌日,皇后娘娘都吩咐了通明殿给他进一束香,除了太后娘娘,再也没有旁人这样把奴婢放在心上。”
“你不怀疑皇后只是在作秀?”
“不会,皇后娘娘从来都是暗地里吩咐,从不让奴婢知晓,若非是那一回偶然撞见,奴婢也根本想不到。太后娘娘啊,皇后娘娘连奴婢这样微末的事情都记挂着,您还觉得她是害您小产的人吗?”
我骤然转身,向昭阳殿稳稳跪下,心里的痛悔似要撕裂每一寸肌肤。
阿柔,是我对不住你。
泪水潸然中,却是剪秋稳健地步入昭阳殿,她步履急迫,根本不曾注意到跪在雨中的我。
我刹那间洞穿了她眸中的阴冷与快意,颓然叹息。
厌胜之术,爆发了。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后宫里的格局,永远不会一成不变。
乾元五年初,有三名嫔妃得到了晋封,昭仪万氏晋封如妃,容贵嫔和卓氏晋封容妃,容华汤氏晋封悫贵嫔。
而贤妃与德妃,固然有着身为丞相的苗从哲与户部尚书的甘循撑腰,亦有我的照拂,不至于沦落到失宠的地步,却是不能与之前相比的。
显而易见,朱宜修失子、朱柔则怀孕之后,君恩几乎只在凤仪宫停留,即便是最得宠爱的如妃与容妃,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如朱柔则多。
我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牌九,近两年未曾涉及后宫琐事,要一条一条理顺并非易事,更何况,四年前那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因为,只要我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如妃沉静的面容,听到她言之凿凿的话语:“是皇后。”
竹息进殿的时候,我正凝神听着仪元殿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嚎。
“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派人搜查麟趾宫与永华宫,在庭院花木之下发现了数枚木偶,那些木偶很有些年月了,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皇后娘娘的姓名与八字,还插着数根银针。”
我徐徐转眸:“当初如妃小产,哀家就令娴贵妃设下厌胜之术,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彻底扳倒贤妃与德妃。”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当年为使苗从哲与甘循倒戈,赐给贤妃与德妃承诺,如今厌胜之术爆发,皇上雷霆盛怒,若是贤妃与德妃搬出太后娘娘的承诺,该当如何是好呢?”
我的笑意寒若冰霜:“哀家的承诺是,即便摄政王倒台,贤妃与德妃也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哀家没有说过,她们犯下旁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
竹息微微点一点头:“奴婢明白了。”
“告诉皇帝,贤妃与德妃在皇后有孕期间挑衅皇后,令皇后五内郁结、不得安胎,更做下厌胜之术诅咒皇后,应当即刻赐死,不得再留。”
竹息疾步出殿。
我的唇角漫过一丝浅浅的笑意,贤妃苗连芷、德妃甘思,从你们入宫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应该明白,身为摄政王的棋子,这只会是你们一生一世抹不去的污点。而摄政王的死,便是你们通往死亡之路的倒计时。
更何况,倒戈相向,虽然明智,但永远不会真正赢得别人的信任。
我徐徐举起手中青花缠枝的茶盏,那青花是清雨润过天际后的那抹纯净色泽,顺着藤蔓蔓延而开,仿佛要开满整个颐宁宫:“贤妃,德妃,哀家不能亲自送你们一程,便在这里遥祝你们,后世再寻一个好人家,千万,千万,不要再遇到哀家这样阴鸷的婆婆。”
玄凌对贤妃与德妃恨之入骨,接到我的口谕之后,再也不留给她们任何辩解之机,当夜便赐三尺白绫。
正当娴贵妃奔波于处置麟趾宫与永华宫的宫人,斩除贤妃与德妃在紫奥城残存的势力之时。我斜斜倚靠在蓝缎地绣万凤朝凰的靠枕上,阖目深思,一点一点梳理四年前的事件。
珠帘上浑圆的珍珠轻轻颤着,竹语不安的声音贯耳而入:“太后娘娘,如妃娘娘正跪在昭阳殿外,恳求皇帝见她一面。”
我霍然睁开双目:“皇帝见她了么?”
“没有,皇上吩咐了,要彻夜陪着皇后娘娘,任何人等不许打扰,李长也被赶出了昭阳殿,如妃娘娘如何能够见到皇上。”
“如妃是什么神情?”
“如妃娘娘面容冰冷,兀自跪在大雨之中。”
鱼死网破,如妃是在下最后一场豪赌。
“不管用什么办法,即刻将如妃带到颐宁宫,另外,告诉娴贵妃,不管她现在斩草除根有多少事要做,都必须来哀家这里。”
“奴婢明白。”
我静静看着面前的如妃,她穿着我的金丝织锦鸾鸟穿牡丹的凤尾百褶长裙,如云高髻上,那支双凤衔珠金步摇横逸而出,垂下的朵朵金串珠纹丝不动,如堂皇富丽的牡丹,然而,她原本光滑如壁的精致面容在华贵艳丽的装扮中却显得有几分灰败,如鸦翅的纤密睫毛微微颤动着,更泄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是了,面对自己被人握于掌中、不知往何处而去的命运,自然会如此惊惶。只不过,她能依旧保持着如此镇定的面色,已经算极难得了。
如妃万明昱,不过还是二十一岁的年纪,假以时日,在紫奥城中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必定不成问题。
我微微含笑,端起案上的一盏小龙团微微啜饮:“如妃,哀家这件行头是彼时为琳妃、摄六宫事之时最喜欢的,嫔妃们都说哀家看起来不怒自威、雍容华贵,但是,到了你身上,怎么就如此别扭?”
如妃微微一颤,旋即平和道:“嫔妾万万不敢跟太后娘娘满月光华相较,嫔妾,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黯淡星辰罢了。”
“哀家看,倒是未必。”我搁下青花缠枝的茶盏,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到底是因为痛失爱子,还是目睹了摄政王的悲惨下场,让如妃你有了这样大的心胸,敢觊觎凤座?”
我的语调平和不起波澜,然而,话音里的阴森寒意却昭然若现,如妃的眉心剧烈的一跳,看着我的目光中充盈了震惊与惶恐:“太后娘娘!嫔妾如何敢奢求皇后之位?”
“哀家不管后宫琐事近两年了,但是大事,心里还是明镜似的清楚。娴贵妃与闵琼萝对皇后做了什么,除了哀家,应该是你最清楚。如若不然,你为何执意跪在昭阳殿外,要见皇帝一面?”
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盘碎裂声,如妃狐疑地看我一眼,却是竹息袖着手出来,面露歉色:“太后娘娘息怒,奴婢真是笨手笨脚。”
我徐徐抬一抬手,示意竹息下去,方移目于如妃姣好的面庞:“除了皇后与德妃,你的容貌与端妃不分上下,但是你的心思,却远远比端妃跟德妃要多。你心知肚明,娴贵妃恨毒了皇后,你亦心中有数,娴贵妃用何种手段来害得皇后母子俱亡。但你一声不吭,暗暗搜集证据,就是为着皇后死后,先让贤妃与德妃枉担了罪名被赐死,再在皇帝面前谏言。一旦你成功了,娴贵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试问,那个时候,紫奥城里,还有谁能与你为敌?皇后的位子,迟早会落到你手里。”
我骤然起身,宽大的云袖一扬,袖口上以银线密密绣着的精致繁复的雪莲划过多道晶亮的弧线,我一把捏住如妃柔和的下颚,冷笑连连:“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坐看皇后母子一尸两命,任凭娴贵妃举报贤德二妃,最后再打得娴贵妃永世不得翻身!哀家当真是小看了你!”
如妃挣扎不过,狠狠瞪向我:“当初嫔妾以李修容的孩子为赌注扳倒礼嫔,太后娘娘已经心生感叹,您说过,‘是应该庆幸你的长进,还是担忧你的狠心’。那么,太后娘娘既然睿智如斯,难道您不知道娴贵妃对皇后动的心思?您放任娴贵妃谋害皇后,您也是帮凶!”
我冷冷松开如妃,转身回座,居高临下俯视如妃掩饰不住怨愤与痛恨的目光:“哀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娴贵妃害死皇后,如妃你难道不清楚么?”
如妃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紧紧握着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水葱般的指甲竟生生在掌心折断。
“如妃,从你的神情,哀家已经猜到了十之**。当年,哀家小产,怀疑有人暗中对哀家下手,而嫌疑最大的,除了皇后,便是娴贵妃,哀家要你查清事实,你却在哀家面前和稀泥。但是,最后你供出的人是谁?”我徐徐摘下手指上的镂金镶东珠护甲,竭力忍住欲上前掌掴如妃的冲动,一字一顿似从沉闷的胸腔里迸出,“你供出的,是皇后。”
话音未落,如妃全部的气力似被抽走,她膝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织锦红绒地毯。
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照得整个紫奥城亮如白昼。
我的眸光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分外雪亮:“如妃,你错得很了!当初让你入宫,是因为娴贵妃有孕,皇后柔弱,哀家担心贤妃与德妃会借机把持后宫。所以,你应该知道,只要贤妃与德妃在,你就还有用途,一旦贤妃与德妃死了,你又不安分,你的时日也就彻底到了头。但是,哀家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有同时扳倒皇后与娴贵妃的野心,既然如此,哀家断断容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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