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轻抚胸口,徐徐道:“四殿下是否是身体抱恙才会如此?”
禧贵人微微沉思,臻首而言:“可是臣妾昨日看到四殿下与六殿下在御花园放风筝呢,不像是身体抱恙。”禧贵人素来实诚,只是这话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弈澹眼中的阴翳愈加明显,右手也是紧紧握着,指关节发白,正是骇人的形状。
舒贵妃虽然微有不忍,但今日之事确实无可辩驳,皇帝本来兴致颇高,今日之事,岂非大扫颜面?若要让言官们知道,必定又要轮番上书,指责皇帝的不是。舒贵妃眼见皇帝面色铁青,之前的种种好兴致都作风消云散,也只好不再多言。
和妃见状忙跪下道:“纵使琳姐姐疏于教导,但四殿下品行至纯、孝义兼备,姐姐又服侍皇上多年,还请皇上宽恕姐姐!”
玉厄夫人冷冷道:“宽恕不宽恕的,轮不到和妃来多嘴,皇子贪玩、延误学业,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在天之灵,如何得以安心?你是要添了皇上的不是么!”玉厄夫人唇角微扬,话中带刺,“和妃一向仁慈宽厚,不知倘若五殿下今日还在,会不会也和四殿下一个模样。”
此番言语连消带打,十分激烈,和妃一愣,心头像被极锋利的刀片划过,一时间翻涌起最痛楚的回忆和不堪回首的哀伤,宜妃见她双臂微微发抖,慌忙稳稳搀住她起身,恳切道:“还请皇上宽恕琳妃罢。”
玄淩此时也是吓得不敢抬头,更兼之母妃自从跪下之后便一眼也没有看过自己,心里愈加惴惴,本以为这几日的慵怠不过受时令节气影响而已,谁知在学堂上仍会时不时陷入迷糊状态,这便也罢了,又怎知今日父皇竟会过来呢?这样想着,泪水涟涟不由从脸颊滚落。
书房笼罩在苍松劲竹之间,素来最得清凉,只是,任凭那微风习习,却是怎么也吹散不了弈澹心头积聚的乌云了,他微微侧首,语带清冷:“琳妃实属教导不善,便在自己宫门口跪上两个时辰思过吧。”
玉厄夫人冷眼看着琳妃叩首谢恩,又扫了一眼玄清道:“贵妃也好好谨记吧,来日六殿下若学了不好,贵妃便也是一样的。”
昭阳殿辽阔幽深,细腻的蝉蚕香沁人心脾,玉厄夫人手持一盏紫笋茶,幽幽一品:“好茶!娘娘这里的茶果然是旁处不能相比的。”
皇后微微笑道:“紫笋茶贵在外形细嫩紧结、汤色淡绿明亮,凌薇烹茶的技艺又见精湛了。”
凌薇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皇后的陪嫁,于后宫女官中自是头一份的尊贵,她闻言忙福了一福,笑道:“娘娘谬赞了。”
玉厄夫人赞许地看一眼凌薇,话锋一转:“相信此时,朱成璧已然跪在含章宫门口了。”
皇后望一眼窗外,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气,此刻正逐渐阴沉下来,不觉笑道:“钦天监当真算得不错,看来今日必有一场大雨。”
玉厄夫人掌不住笑道:“贱人活该!谁让她当初费尽心机、把素馨受刑的情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本宫耳朵里,扰得本宫连着几日不得好睡。”玉厄夫人凝眸片刻,又抚掌而叹,“不过,真真要谢谢姜氏的好谋算,朱成璧只顾着庆幸没被扳倒,殊不知整整一个月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活人斗不过死人,当真是笑话了!”
皇后也不多言,只是微微品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凶光,恰似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偶尔划过的一道闪电,炫目而又震人心魄。
“哗”暴雨如注,一层一层的水雾瞬间被激荡而起,氤氲着周围的景致都若隐若现,朱成璧跪在宫门口,只觉得青石板上逐渐泛起了一阵阵的寒凉,似灵活的小蛇在膝边游走。因是思过,朱成璧不着华服、不戴珠饰,一头青丝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唯有手腕上那只碧玉莲花镯静静地卧着,“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朱成璧抚着镯子,心中绵生出一点点温暖,还好,再多的坎坷风波,总还有你在身边。
朦胧之中,却见远处似有人影一步一步走来,朱成璧有些疑惑,只是刘海早已湿湿地糊在额头上、遮挡住了视线,直到那个身影渐渐走近,朱成璧才猛地怔住,竟然是他?
梁王周奕渮,乃是先帝第十四子,生母璟裕贵妃,山东定陶人氏,入宫时封贵人,赐号“璟”,以示其颜容如玉、光彩照人,后又历迁至贵嫔,谁知诞下十四皇子后不久便撒手而去,为纪念璟贵嫔,先帝破例追封其为璟妃,弈澹登基后,又尊为璟裕贵妃。
山东有一名湖曰“渮湖”,先帝便为十四皇子拟“渮”为名,以示对璟妃的追思。先帝末年九子夺嫡,奕渮未曾参与,更兼之太后抚育奕渮,因此弈澹即位后奕渮甚得礼遇,于诸位亲王中最得信任与恩宠。
奕渮猛然见琳妃跪于此地,心中惶急,正欲上前搀扶,却听她清越安沉的声音道:“王爷安好。”
奕渮不由驻足:“你怎会跪在这里?”
朱成璧望一眼奕渮,忍住心头的惆怅与酸楚,保持着一个妃子应有的姿态,平静道:“本宫教导四殿下不周,被皇上罚跪于此处思过,王爷又为何冒雨入宫?”
“听闻太后凤体渐愈,因而进宫请安。”奕渮心中不忍,将伞移至琳妃头顶,“到底发生何事,竟然要跪在这滂沱大雨里么?”
朱成璧只是凄然一笑:“王爷无需过问。”言毕,却一把将伞推开,“皇上并未允许本宫撑伞,王爷此举,是叫本宫再度见罪吗?”
奕渮心头怨恨,不顾漫天大雨,猛然将伞掷开,雨水瞬间淋湿了他的衣服,风逸俊朗的面容覆上一层水雾,只觉得飘渺而模糊:“你一定要着意分开彼此吗!”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一种凄楚疏离的气息慢慢升腾起来,朱成璧早已分不清颊边是泪水还是雨水,狠心说道:“王爷,太后还在等候。”一壁说着,一壁膝行捡回雨伞,郑重交回奕渮手中,“王爷聪慧,自然明白什么东西该放下、什么东西该握紧,况且宫中是非流言,王爷若想要成璧好好活下去,就不要久留此地。”
奕渮牢牢迫住朱成璧的双眸:“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朱成璧生生截断道,“我是庶女出身,自然不奢望能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即便找到了,也并不奢望能在一起。我的长姐能够万事圆满,已是难能可贵,朱氏前途名望,总不见得没有人为之牺牲。”
奕渮的心里激荡着一股又一股的疼痛:“好久未见,为何一见面却是这种情景,我宁愿此生再不见你,只要你安稳做一个宠妃便足够了,如今看来……”奕渮喉头哽咽,也不再说下去,撑起雨伞离去,一步一步,激起的水花像是那破灭的希望一般于空中支离破碎。
拐过含章宫,奕渮却生生掷开雨伞,像是赌气一般,任凭那瓢泼大雨将自己浇个湿透,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自己站在朱府外,生生淋了一夜,心中的希望也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听得奕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朱成璧终于受不住,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十八年前,你在朱府门外痴痴相守,任凭那一夜的大雨不住,我自是明白的,但又能怎样?你我二人,本就无法厮守。
“皇兄。”奕渮喃喃而语,“当初为了你的帝位,我甘愿退出竞争,你为何要了江山又要美人?要了美人却为何不好好珍惜?”奕渮抬眼望天,只觉得心头的痛悔重重叠叠,正如那密布的乌云一般深不可测。
当初的一墙之隔,生生断了二人的念想,如今,含章宫一个转角,二人却再度同淋大雨,奕渮、成璧,四字相连,便是“亦成和璧”——周有砥厄,宋有结缘,梁有悬愁,楚有和璞。和氏璧温润无暇,而这世间,能够修成温润无暇的爱情又有多少?当初的言笑风生,奕渮曾笑称:“你我二人,名字相连,岂非那传世的和氏璧了?”成璧低低娇笑:“我并不奢望和璧,只求相对浴红衣。”
和氏璧自诞生之日起便颇多坎坷,奕渮与成璧竟被一语成畿,如那和氏璧一般,风波曲折、抱憾终身。
奕渮想起琳妃嫁入魏王府后留给自己的一纸信笺,字字泣血,句句含情,那封信,已经看了无数遍,至今仍好好地封存在书房最深的角落,双唇微颤,已是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伏在冰冷青石上的朱成璧,亦是想起了自己的信笺,当初这封信,生生如同王母的发簪,划开一道星河,只是牛郎织女尚可七夕一聚,而自己却是再无可能了,就如同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七的魁星之节,那日之后,再无所恋。这样想着,心中的节奏也慢慢跟了上去,与奕渮竟是毫无二致: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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