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好闻。
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脂粉香味,真正的气若幽兰。
他也没有想到,自十三岁过后,第一回被女人碰触到自己的面部,还是这样粗鄙恶劣的一个女人――他以为自己会厌恶,会极不习惯。
可是,当那柔若无骨的手触及到他时,他却没有发现自己生出任何想象中的反感。甚至于,当那幽兰般的气息扑面袭来时,他竟然还生出些很是舒服舒缓的感觉。
很不习惯自己的这种感觉,他冷冷道,“好了没?”
明思两只眼都看过后,收回了手,从托盘上端了一碗药给他,“喝了。”
手腕还在痛,语气自是不会太好。
荣烈“望”了她一眼,手顿在空中,明思磨了磨牙,拉起他的手贴住药碗。
荣烈接过喝了,明思收了碗,“躺下。”
荣烈这回倒乖觉,也未吭声,自己摸索着把枕头调好,躺了下去。
明思斟酌计算了一番,取了适量的药粉调成糊状,细细地涂抹在他的眼皮及周围,然后取了干净的白棉布替他包扎好。
在明思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时,荣烈忽地出声,“你的夫君呢?”
一问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这一问实在没经过考虑,就脱口而出了。
对于这个女人,他实在是有些好奇。
说粗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粗鄙,也的确像个山野村妇的模样。
说恶劣,那就更不用提了。是他生平所见,可以排名第二的恶劣女人。
一个会捕猎的村妇,牙尖嘴利,半点亏不吃,却又救了他。还会解毒……有点见识,而且,胆子好像还不小。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总结。
很是疑窦重重……
这女人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村妇,对于她的身份,他暗自揣摩思量之后,还是有些疑心的。
一个普通的妇人怎会听见数十万两的黄金还不动心,还能进退有据的跟他讨价还价?
同自己谈判,她似乎很是成竹在胸――这不正常。
可昨日看到的场景。这女人提着砍柴刀叉腰吵架的彪悍模样,又不可能是他以往接触过的女子……
这女人究竟什么身份?
没有听见明思的回答,他疑心更起,勾了勾唇角,拉长了语声,微带讽刺,“不能说?”
明思端起托盘,转过身看着他唇边的那抹笑,挑了挑眉梢,“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夫家姓林。”
是姓林,不过是上一世。
荣烈“哦”了一声。状似随意,“那他人呢?”
还查起户口来了!明思不理会,端起托盘走了两步。
他听见脚步声,轻声慵懒一笑,“你该不是逃妾吧?”
这女人有点小本事,却偏窝在这苦寒偏僻的深山老林――他不无恶意的揣测,莫非是夫家不喜。她这恶劣性子忍不得,才躲到了此处。
说她是“侍妾”,不过是故意踩低她。出口气罢了。
明思没有接话,也没有生气,只停住脚步,语声淡淡,“他死了。”
死了?
荣烈不相信,语带犹疑,“死了?”
“是不是还想问他怎么死的?”说了一句,明思转身过来,神情懒懒的一顿,悠声道,“他被雷劈死了。”
荣烈嘴角猛抽,滞住无语。
明思语带微笑,缓声柔柔,“可还有要问的么?”
荣烈忍不住咳了咳,“那个,我该如何称呼?”
明思转身提步,语声已平静正常,“不必客气,叫我四儿就行。”
听见脚步声离去,紧接着,木门合拢的声音传来,荣烈勾起了唇角,拉过棉被将自己盖严实。
此刻,他忽觉心情好了许多。
相比那位林夫君,自己其实……还真算不得倒霉……
无论,他是真被雷劈了,还是没有。
这般一想,顿觉舒畅。人啊,就得会想!荣烈舒服地伸展了下身子和四肢,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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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思走到灶房,帽儿把托盘接过去,瞅了一眼明思,欲言又止,“小姐――”
明思一怔,“怎么了?”
帽儿低声道,“将军说他好些了,想起来走走。”
明思眉头微蹙,“他想起来?”
帽儿颔首,“他说他就在屋子里走走,不会让人看见。”
明思眸光忽地一闪,又若有所思的垂了垂眼,“我去看看。”
说完便出了灶房,进了堂屋,到了房门前,微微垂眸顿了顿,推门而入。
大约是睡够了,此刻又是下午,秋池并未入睡。
身体半斜地靠躺在床头,闻声睁眼,见是明思,眸光亮了亮,遂颔首礼貌,“四儿姑娘。”
他身上穿了一件白棉布的中衣,外面披了一件靛蓝布的棉袄,头发扎成一个布包头,若不是那迥异常人的俊朗容貌和气质,这身打扮倒还似一个普通人。
静静地端详,又似打量,明思未有言语。
秋池渐渐有些不自在,垂了垂眼睑,似疑惑,“四儿姑娘?”
第三百四十五章 无颜以对
明思阗上门,走了进去。
在床前两步远站定,轻轻启口,“你的伤好了?”
捡回他时,他的内伤很是严重。背后一大片都是淤青,中心处甚至是青黑色的。从伤处判断,应该是被什么重型武器撞击而成的。
明思粗通药理,也没敢请大夫来。而是自己到山下医堂描述了一番,只说是家中亲人被巨石击中,受了内伤。那老大夫也乐得不用进山,在明思保证过后,便按明思所说的症状配了药。
不成想,秋池的伤的确是被重武器击中了背部,故而,按大夫的方子服用了几日,伤势便缓过来了,人也清醒过来了。
明思又下山去转了方子,又是七八日下来,秋池感觉身体也好了六七分。
听明思这么一问,秋池点了点头,按了按胸口,“如今已经不疼了。”
明思上前,“我看看后面。”
秋池一怔,停了一瞬,便顺从转过身子,将袄子取下,又将中衣褪下,露出背部。
明思一看,伤处的青黑色已经退了不少,但还是有海碗大的一片,颜色甚是狰狞。
伸手一按,秋池的身子便倏地一紧,有些吸凉气的声音传出。
明思垂了垂眸,“还没好,躺着吧。”
说完,便要转身,方转过身,还未抬步,便听得秋池急急道,“这些许外伤不碍事——”
明思蓦地转首,静静地看着他,“外伤未好,内伤也未痊愈,而且你脑子如今也记不得东西—”停住,淡淡笑了笑,“还是等你再好些再说吧。若真想活动,就在这屋子里走走。”
秋池怔了怔垂眸,“四儿姑娘今早出去了?”
明思一愣,缓缓转过身,直视他,“嗯。”
等待下文。
难怪他今日这般不同原来是看到了自己带了人回来。今早为了躲那姚嫂子,就从后院进的。而他这间房的窗户却是对着后院的。明思用棉被包着人和帽儿一起抬回来的,但荣烈身量高,故而头部还了露了些许出来。
秋池想必看到了那茶褐色的头发,心里起了疑心。
看着明思那一双清亮若秋水的点漆眸子,秋池轻声道,“我见你们带了一个人回来。”
明思看着他不说话。
秋池垂了垂眸光,又抬起,眸中一抹探寻,“是西胡人?”
明思唇角弯了弯定定看他一眼,垂眸带笑,“你到底能记得多少东西?”
秋池默然片刻,低低道,“西胡人,我还是认得的。”
外间的天阴阴地,还细碎的飘起了雪花。青花棉布的窗帘只露了一条窗缝。
屋内显得有些阴暗,惟有床尾的火盆中的红光明明暗暗不大的空间内也带出些暖意和光明。
明思看了屋内简洁的陈设一眼,将目光转回秋池光裸的上半身,“把衣服穿上吧,会受凉。”
秋池微微一滞,望了明思一眼,垂首将中衣穿上又披上了袄子。
“这里是大雪山。”明思淡淡而笑,“这山里的居民都是因前朝覆灭而迁来。所以,在他们眼里,大汉人也好,西胡人也好,都是外人。如今对他们而言,只要自己能安稳的生活下去,能将子孙繁衍下去,其他的事儿,他们统统不在意。”
秋池沉默了须臾,缓缓抬首起来“四儿姑娘想说什么?”
明思微微一笑眸色清亮而静缓,“我只是想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秋池怔住,眸光微微一闪,复轻轻垂眸,“四儿姑娘倒是看得通透。”
明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过是简单。我只要自己能活着,我在意的人能好好活着,就这么简单而已。”
秋池没有抬眸,也未有再言语。
火盆的红光投射在他白皙俊朗的面上,泛起一种柔和的暖意红晕,他的神情却似凝滞,看不出半点表情。
听得脚步声轻盈离去,门扇轻轻合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仰后靠在床头。
清俊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了一丝深切的倦意和悲凉。
好好活着……他早已失去资格了。
缓缓地闭上眼,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一日——他收到大京城被围城消息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云芳却偷偷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