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车子的看到阿奴只问了一句:“干什么的?”
阿奴规矩地行礼,恭敬答话道:“下奴是夏大人府中的奴隶,以前与笼子里的那个奴隶一起做活,担心他的伤病过来看看,不知可不可以?这么大的雨,他受得住么?要不我央求主人弄块毡布盖上笼子……”
“你倒是个挺心善的,可惜毡布哪有那么多,你看看这些拉车的牛马还不照样是淋在雨里的?按道理这种伤病的奴隶早就该丢掉了事,还专门弄个笼子装着带着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
阿奴老实本分,并不敢随便与陌生人议论主子们的事,只木讷地站着不走,听那人发完了牢骚再次请求道:“大爷您发发善心,让下奴看看那奴隶,好歹以前是一个棚子里的互相照应过,万一……”
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嘟囔道:“去看吧,去看吧,一个半死不活的奴隶有什么好看的?你愿意陪他在雨里淋着我也管不着。”
得了许可,阿奴便凑到了笼子边上。
雨太大了,我看不清阿奴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也没有说话。或许是他已经意识到了顾尘羽昏迷不醒,否则他与守卫说话的时候,顾尘羽多半要应声的。
我看阿奴小心翼翼伸手进笼子里试探顾尘羽的鼻息,然后又握住了顾尘羽的手腕,像是摸脉的样子。接下来,阿奴飞快地向四周望了望,确认并没有人关注他这边,便出手迅速地点按了顾尘羽周身的几处穴道。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几乎就要冲出车子阻止阿奴的动作,但是细看之下,我却发现阿奴像是在为顾尘羽疗伤,顾尘羽竟然醒了过来。
我听到了顾尘羽的声音,在雨声中微弱的喘息着夹杂着细碎的咳嗽声,但毕竟是他的声音。
“阿奴,你怎么过来了?”他有气无力地发问。
阿奴说道:“小羽,是有人让我来看看你,怕你伤病的厉害受不住这么大的雨。”
“这不算什么,以前比这伤的更重,也没事的。我贱命一条,死不了那么快。”
阿奴十分担忧:“你的腿又疼了?要不我去央求主人,给你弄些药。这么忍着熬着万一腿再不能用了,你不怕么?”
“能爬就行,主子们也不需要我这种物件像人那样走路。”顾尘羽的语气很淡漠。
“小羽,千万别想不开。听说主人一直惦记着你呢。”
“我知道,我对她或许还有一点用处吧,所以她说过不许我死。我尽量活着。”
他的这句话被风雨分割成只言片语,又以为他的虚弱而断断续续,我听得并不真切。但是我总觉得他一定还是怪我的,哪怕我解释了那么多,我依然只是口说无凭,让他怎么能相信我对他的感情和牵挂呢?
我甚至都不敢亲自去看他。
他是聪明通透的,同样也是自卑而敏感的。有些话我没有说他却能够感觉到,他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他此行去北周,也是被我利用的一个道具。
所以我不让他死,在他看来,不是我多么喜欢他,而是我对他或许有用处,暂时还不可以丢下。一旦我的目的达到了,那么再不管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他眼里,真的就是这般不堪么?
就算是这样差劲,他依然遵从着对我的许诺,愿意对我一如既往地付出么?
“如果你能见到主人……可否帮我对她说句话?”
顾尘羽突然的请求,让阿奴愣了一下,迟疑道:“是什么话?我找机会尽快告诉主人就是。”
“我想求主人一件事,如果我死在北周,求她能否命人将我的骨灰带回昭国。洒在府里随便什么地方……当然像我这样的肮脏奴隶死了多半是被弃尸荒野,找到再烧了或许太麻烦别人了。主人不同意就算了……与你无关,你千万别逞强,主人对旁人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她若生气了,你就将过错都推到我身上。”
110夜谈时局
阿奴找到机会来求我的时候,天已经放晴。
雨后清爽,天高云淡,晚霞映在西边,血样鲜红。
我的心还沉浸在顾尘羽的话里。顾尘羽不用人带话,我也晓得他在想什么。他根本没有期待着还会活着跟我回来,回到昭国,回到曾经与我缠绵厮守的京中府里。
我心头最软的地方痛得让我无法言语,我沉默着一路,脑子乱乱的,始终没能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倒是阿奴,他机灵地央求人真的搞到了一块毡布,为囚禁顾尘羽的笼子盖好,遮了一时风雨。我只是没有阻挠阿奴的努力,也不会让北周人破坏了阿奴的善心。仅此而已,我能对顾尘羽做的事情,少的连一个奴隶都不如。
当晚我们宿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驿。
昭国的驿站是专门给官员使用的,有别于镇上商家开设的客栈,客栈是随主家的心情想开就开想打烊就打烊,国家设立的驿站则是不分昼夜长年有人值守,官员出行拿着凭证随时入住,平民百姓却不能随便靠近。驿站除了是给外出办差的官员住,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维持官方消息的传递。
驿站之内通常都养着几匹快马,还有一两名传信吏卒。全国各地加急的文件报告,都是报信的吏卒经由驿站换马不换人或者人马都换,不分时辰马不停蹄确保在最快的时间传入京中。虽然有些战报是飞鸽传递,但是鸽子能带的东西分量太少,详细的还要靠驿站人马传递。
不过驿站的规模往往不大,招待普通官员路过一家子赴任搬迁勉强够用,像我们这样的送嫁使团,不算奴仆光护卫官兵就有三百人,车子前前后后也有二十几辆,这么多人马吃喝拉撒,一个小小驿站是住不下也负担不来的。
如果没有那场雨,我们的计划是在前面的大镇子休息,这时只能是屈就在小地方。
此番去北周,大伙儿都知道路途遥远,护卫官兵也自带了帐篷,随时可以安营扎寨,于是多数人都留在了驿站外边的空场上,能住进驿站的客房里便成了我们这样的高级官员的特权。
地方小,也难分北周人还是昭国人,我与北周的使臣谦郡王各自占了一间正房,整个客院内东西其余厢房都被我们很有默契的瓜分干净。
这倒成全了我与北周的使臣“谈心”的大好时机。
晚饭的时候我让人就在堂屋内摆了一大桌宴席,我以主人的身份舔居上首,招待北周的使臣。这位郡王倒也随和,客随主便,由着我摆布,入席吃得爽快。
谈天说地胡乱扯了几句,推杯换盏,看他喝酒上了头,我便渐入正题。
“谦郡王殿下,此番来我昭国实在是不辞辛苦啊。不过您绝对放心,我们婉公主殿下贤良淑德才貌双全,与贵国皇帝陛下真的很般配。”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我这又不是瞎掰,说起来格外有底气和诚意。
不过谦郡王顾梓昱关心的显然不是即将嫁入北周的我国公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夏大人,你说如果你我两国顺利联姻,能再维系多久的边境和睦呢?”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道:“郡王殿下何必如此悲观?您看就算这几年我们暂无联姻之事,不是照样相安无事和和美美互通有无么?百姓不愿战乱,国以民为本,君王自然也不想生灵涂炭。”
谦郡王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言不由衷没头没尾地感慨道:“我北周连年纳贡,其实比战时消耗也差不了多少,国内百姓总觉得是矮了贵国一等,难免有牢骚抱怨。贵国公主肯下嫁多少算是鼓舞了民心,于贵国也不算损失。”
谦郡王的酒量深浅我早有情报,他喝酒上脸不上头,这会儿恐怕还很清醒。他主动谈起这些略带敏感的话题,不太符合他一贯世故圆滑的作风。按道理他与我这个很少出现在两国谈判场合的“不重要”的官员闲聊风华雪月都是合理的,怎么突然说起了时局呢?
我试图尽早打消这种无效的苗头,将话题引向我感兴趣的地方:“贵国的人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国的诚意。等见到了婉公主殿下,您就会知道敝国多么重视这次的联姻,也希望贵国皇帝能如愿以偿早日接手大业。”
“夏大人,我知道你并不想在今晚讨论时局,但是有件事情一直困扰我,想必让夏大人也很茫然。不如拿出来讨论一下你我的猜测,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解开你我的疑惑。”
我微微一笑,知道这位谦郡王也想借着机会谈谈我们都感兴趣的事,便不再兜圈子,说道:“郡王殿下,您难道是想问顾尘羽的事?”
我既然敢这样说,就是有充分的把握,我总觉得谦郡王的背后有一只手在左右着时局,他来我国替儿皇帝求亲也未必是自愿,所以有些困惑只要他主动提出来,我也不介意帮他分析一二。
“夏大人果然敏锐。”谦郡王称赞了一句,沉声问道,“听说作为贡品的敝国奴隶都是经夏大人查验再分发到各处,那个顾尘羽是为何被夏大人留在了府内呢?”
我没想到他一下子问的如此直白。在这次关于两国联姻的几轮谈判之中,我没有直接出面,但是情报信息没有任何疏漏,谦郡王代表的立场大部分都是儿皇帝的利益诉求,关于顾尘羽的事则是坚持庄太后最初的意思,他并没有直接面对我了解到有关我的更多细节。没准他是已经猜到了儿皇帝与庄太后之间的猫腻,现在是故意套问我与顾尘羽的关系,再拼凑细节从而左右他的立场究竟该归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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