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苦涩地答了一句,考虑着该如何对他说我要说的重点问题。
也许他沉浸在努力多日终有一份大成果的喜悦之中,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忧愁与异样,他继续央求道:“主人,去北周的路上,下奴可否带着您赏赐的琴?”
他从我的院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只带了铺盖,其余体面衣物甚至男宠服以及那把粗陋普通的琴都留在了房内,不舍得带到杂物院。奴棚之内条件很差,漏风漏雨,有的奴隶连铺盖都没有,根本无法存放任何贵重物品。
面对着他期待的目光,我愧疚地恨不得挖个地缝将自己埋了。我强行镇定心神,凝声说道:“尘羽,去北周的计划有了变动。”
他愣了一下,这才仔细观察我的表情神态,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我趁着我的勇气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一股脑说道:“我其实应该早两天就告诉你,这也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谈判中北周使臣一再要求,去北周的路上应将你交给他们看管。到最后,圣上答应了,我也没有反对。一会儿出发,北周使臣会派人来带你去他们的队列中。”
以前我理亏心虚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这般紧张,现在就仿佛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我所有的阴暗与邪恶,让我无地自容。但我依然坚持着将这件事情说的尽量完整而真实,我不求顾尘羽能谅解我的出尔反尔,只希望他了解前因后果。
这是圣上已经设定好的步骤,顾尘羽是为了国家大事随时要牺牲掉的一枚棋子。从正常逻辑上讲,我不应该有任何不安愧疚,事实上我却无法左右自己的感情挣扎纠结。这让我不敢与他的双眼相对,不敢看他伤心失望的表情。
他很聪明,有些话不用我解释的十分透彻,不用我再多说,他就会明白。所以他也没有再问。只是脸上灿烂笑容一点点凝固转瞬消散,原本充满期待的眸中神采渐渐黯淡无光。
他慢慢垂下头,又过了许久才以卑微的语气淡淡答道:“是,下奴遵命。”
他的声音之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与活泼,喜悦更是全然消失不见。
我的心一紧,赶紧问道:“你要带上什么东西,琴和衣物随便拿,还缺什么我让管家都准备好。”
他被黑发遮没的脸上隐约浮起了一丝惨淡的笑容,是那种像笑却比哭还看着让人难过的样子,自嘲地答道:“下奴不需要再带别的物品了……请主人不必费心。”
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原本明媚的阳光忽然之间变得阴冷肃杀,周遭花草树木全都褪色失去了郁郁葱葱勃勃生机。
他伤心了,一定是伤心了。一定以为之前都是我哄骗他,其实他的结局早就定好,被北周人带走不容更改。我答应过他的事情,根本没有一样是真正能够按照他的期待去实现的。
我让他彻底失望了。
我不甘心地辩解道:“尘羽,请你相信我,目前的安排只是权宜之计。我会找机会再将你带回身边。”
“嗯。”他不带任何期待地应了一声,是奴隶对主人的敬畏必须要有的礼节,不能够不回答,无论多么违心还要表示出足够的认真与顺从,回应主人。
“也许现在你想不通,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必须好好活着不能轻生。”我干脆强行下达命令,我无法给他及时的安慰合理的解释,那么我就用霸道的方式要求,或许他才能够接受,我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叮嘱道,“记住,我让你活着,不许寻死。否则……我就会真的抛弃你,你明不明白?”
他惊讶地抬头,困惑的迟疑的又似乎在试图理解我的意思,嘴上却维持着奴隶标准地回话语气,在还不曾想明白的时候就答应道:“是,主人。”
我相信他,他答应我的事情,就会做到的。
而我答应他的呢?我努力寻找着补救的可能,对他解释道:“我没有忘记曾经答应你的事情。当你认满一千个字,我要告诉你为何让你识字读书。我其实是想……让你能有更多时间陪伴我,不仅仅是晚上和休息的时候。也许你可以在书房帮我整理公文,甚至将来你看了更多的书,了解了更多的事,也可以帮我出谋划策。但是现在……先要应付北周的问题,我才不得不……”
“下奴明白了。”
他真的明白么?我有点担忧。
毕竟再多的许诺与解释也只是口头上的,真的能给他足够的安慰,让他对我恢复一点一滴的信任么?
真正出发的时候,我看到顾尘羽两手空空跟着北周人站入了他们的奴仆队列之中。他始终没有抬头,没有望向我这边。
出了京城,竟然开始下起了小雨。
达官显贵们都有马车乘坐,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护卫也有雨披遮蔽,唯独那些奴仆们,破烂衣衫散发赤足淋在雨中,没有任何雨具,只能默默跟从。
我看到北周人弄了一根绳索,缚住了顾尘羽的手腕,将他拴在了使臣的马车之后。其余的男女奴隶都背负着沉重行李物品倒是没有那么多束缚。北周人对待顾尘羽的态度,肯定谈不上是善待,但是也不算故意欺凌,这让我心中疑窦丛生。
北周使臣究竟是代表怎样的立场?如果是一切遵从北周儿皇帝的意思,理论上就应对顾尘羽多一些照顾,争取早日拉拢利用,不应该依然如对待奴隶一样对待顾尘羽。唯一能解释的通的理由是北周使臣实际还是被庄太后控制着,才会为了顾尘羽那般斤斤计较,将人弄到手之后又这般冷淡管束。
圣上让我暂忍一时之气,静观其变,我便不能因一己之私轻举妄动。其实各国对待奴隶都是这样,跟从主人出行的奴隶,如果不背负物品不拉马车,就理应是绳索拴缚略加管束的。我不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去与北周使臣再起争执。
又行了一段路,顾尘羽忽然跌倒了,再爬起来的时候右腿的步伐显得极为僵硬拖沓,走了没几步再次跌倒。北周使团的护卫直接挥鞭子抽打在他身上,想要赶他起来,连抽了几鞭,直打到他背上单薄的粗布衣衫全都碎裂,皮肉翻卷血口狰狞,他才勉强挣扎着爬跪起来,右腿却似完全不听使唤,再也无法站立。
109囚困笼中
我想起顾尘羽右腿的旧伤,每逢阴雨都会疼痛难忍,莫非此刻又发作了,看起来比上一次发作严重了许多。我再也忍不住,立刻出面叫停了行进中的队伍。
并非驿站,也不是正午休息的时辰,北周使臣不明所以,派人到我车前客气询问。
身为昭国送嫁使团之中职位最高的官员,像这样的“小事”我轻易是不会亲自出面,亦不能表现出对一个奴隶的过分关注,便叮嘱一个机灵的随从代为答话,告诉他们不能因为个别人耽误了整体行进速度,让他们妥善处置。
虽然我始终没有提及顾尘羽的名字,但北周使臣团内也不乏聪明人,很快就领会了我的意图。不过处理办法实在是……让我咬牙切齿。
我见他们迅速拆了一只木箱,用那些木板钉成一个木笼,将顾尘羽放入笼中。然后有人将木笼抬放到了北周使团一辆随行的物品车上,以麻绳捆扎免得颠簸滑脱,全然如对待一件大号的行李一般。
整个过程中,顾尘羽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由着他们将他捆了双手,粗暴地拖拽塞入狭小的木笼。没有人会为他捡起已经被鞭子打烂成破布块的衣物,没有人会顾及他脊背上新添的绽血鞭伤。他只能是尽力蜷缩在笼中,避开主要的伤口勉强不与粗糙木板钉成的笼壁贴的太紧,免得一会儿颠簸路途上反复摩擦磕碰得更严重。
按照我了解到的顾尘羽过去在北周的那些资料,他似乎经常被这样“处置”,囚困在木箱或者木笼之中,被送到某个地方被人折磨蹂、躏。而现在,在我许诺了会照顾他之后,他依然被人欺凌,我却为了所谓“大局”假装视而不见,这样的我的确是不配他的信任与依赖。
我的心就如这阴森淋漓的雨天一样,湿漉漉的不见光。
队伍很快再次启程,雨却越下越大。
所有贵重的行李物品上遮盖了一层防水的油毡,关押顾尘羽的笼子却依然裸露在外,任凭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
我不知道顾尘羽是醒着还是已经伤痛交加失去了意识。我也渐渐无法再冷静地思考别的事情,心中忧虑越发严重。
雨势越来越大,队伍大不得不暂停行进。大家纷纷找地方避雨休息,自然也没有人顾得上车上那些并不值钱的物品。
我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蒙蒙雨帘无法阻隔我的视线,我看到顾尘羽在笼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按耐不住担忧,悄声吩咐随从去找阿奴。让阿奴在这个时候接近顾尘羽或许比别的人,更容易让顾尘羽接受。
我知道我这是在逃避责任,拖延着不去面对我不想要的结果,但是我没有勇气,害怕顾尘羽用那种冷漠疏离的态度对我说话。
很快,我看到阿奴冒着雨慢慢靠近了顾尘羽所在的物品车子。因为避雨,我们的队伍与北周使团的队伍并没有严格划分阵营,并不贵重的物品车子也少不了是我们的奴仆们帮着看管,北周人对奴隶并没有太多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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