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住:“你说什么?”
“郑大人那般的神情姐姐瞧不出有问题吗?是陛下不让说,可是……”她咬了咬唇,眼圈泛了红,“那刀上有毒。”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
“还没到成舒殿……人就晕过去了……现在几位太医都在里面……”怡然擦着眼泪垂首道,“我要着人去知会各宫嫔妃,姐姐你……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
我在原地僵了好久,说不清是惧怕还是担忧。他中毒了……因为他为我挡了一刀,可他竟不让我知道。
怪不得……那时他额上出了那么多虚汗,我就该知道的,我该看出有哪里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惊出来的汗,那是疼出来的。
可他竟然还那般悠然自若地吻着我的额头,对我说“别怕,没事了”。
啊……所以他会跟我要斗篷!我记得的,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若没有斗篷遮着,那血迹……必定触目惊心。
贺兰宏晅,我从没拿你当过夫君,你干什么为我冒这样的险?哪怕你事先并不知那刀上有毒……
就因为我说我信不过你了?
我在成舒殿前的这片广场上,陷入了无尽的茫然,哪怕有寒风不断呼啸着掀动着一阵阵冰冷,我仍旧无法让自己清醒。
他到底图什么?我以为我已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从此以后我都会如其他嫔妃一样,不会再受旧日情谊的搅扰了。
还有……他明明已经离开了簌渊宫,为什么又折回来……
我很想冲到殿里去问个明白,最终,还是止了步.
殿前广场上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各宫嫔妃皆是匆匆赶到。岳氏被赐死在前,宏晅中毒昏迷在后,这个夜晚,太不平静。
“贱婢惑主!”馨贵嫔一声怒骂凛凛,“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让陛下替你挡刀!”
我无言可辩。
“从你得封开始,宫中便一日都没有消停过,夏美人被废了、和贵嫔死了、愉妃被下了毒、瑶妃也被降了位形同废黜……如今直接轮到了陛□上,妖女祸国!”馨贵嫔的骂声不绝于耳,我却没有反驳她的心思,遥望着成舒殿,心绪莫辨。
“帝太后驾到——”宦官的通禀传来,一众宫嫔皆转了身,俯身下拜道安,帝太后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绣纹繁复的深紫色裙摆直入我眼帘。
“旁人都免了。”她道,我维持着跪姿垂首等着她的发落,她肃然的口气中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和,极尽威仪,“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岳氏已被赐死了,但你……”她语中一顿,“来人,赐她白绫、鸩酒、匕首。”
浑身一悚间,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头顶凌厉划过,冷冷道:“皇帝若无事,听皇帝的发落;他若不醒,你便是头一个殉葬的。”
“诺……”我重重一拜,恭送她入殿。
那三件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我眼前的石砖上。我长跪不动,只觉寒冷的青石砖在膝头激起阵阵刺痛,随着骨头向上窜着,最终刺入心里。
若他因此丧命,那我确实是该死的。并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我对他的利用那么多,多到我自己都觉得虚伪不已、多到我自己都对自己存了厌,他却为救我而死。
我不值得。
他对我的那一番利用之后,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释、向我道歉……可我仍利用着他这番愧疚,对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利用着他对我的不舍和歉意,一次次地提醒他我信不过他,让他如何解释也没用,可他……为我挡了这一刀。
天太冷,嫔妃们都被请进了侧殿落座,任由我一个人跪在外面,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
“陛下的毒已解了,虽还未醒但无大碍,各位娘娘、娘子请回吧。”怡然带着喜悦的声音从殿中传入我耳中,我心头一松,险些脱力。
帝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宫歇息,经过我身畔时未作停留,也没有叫我起身的意思。片刻后,怡然端了杯热茶出来给我,道:“姐姐先暖暖身子。陛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醒,姐姐如此跪着……帝太后也不许我们禀给陛下,若不然,差人去求求帝太后吧……”
“算了,帝太后还恼着。”
“帝太后不会把姐姐怎样的。”怡然说得很是肯定,见我面露疑惑,敛了笑意,微微一叹,“姐姐不知道,陛下意识不清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速禀长宁宫,此事无关晏然’。帝太后知道陛下这个意思,只要陛下没事,她就不会重罚姐姐的。”
我怔然,他在最后那一刻想到的……还是护我?
否则,我大概是没命在这里跟众人一起等着他苏醒了吧,眼前这三件东西,帝太后大抵会直接让我挑上一件。
怡然一喟,寒风中她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散去,她怅然道:“姐姐别和陛下赌气了。姐姐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离开后又折回明玉殿?不过是因为在宫门口瞧见了岳氏的步辇,怕她找姐姐的麻烦。”
我无言静默,半晌,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吧。”.
“陛下醒了。”殿里一阵低低的欢呼,我看到那一片五颜六色齐齐涌向寝殿,都向里张望着,但未得传召,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又过一刻,众人终是都退了出来,各自回宫,想是他此时无心见她们。
“陛下传宁贵姬,快请进来。”郑褚在殿门口吩咐了两旁宦侍一句,又疾步回殿听命。两名宦侍过来扶起我,我已半分力气也没有,俯身揉着膝盖道:“两位中贵人稍候,本宫缓一缓再进去,不要让陛下瞧出来的好。”
帝太后既不让宫人禀给他,他便该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从簌渊宫过来的时间,可以有好一阵子来缓。
是以抬头乍见殿门口长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时,我不禁一滞。他远远凝睇着我,颇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举步出殿。
我实在是难以屈膝行礼了,只得在他走到近处时低一低头,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问:“跪了一夜?”声音犹有点发虚。
我垂首喃喃道:“没有那么久。”
常言道:“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这是礼仪上的要求。他为一国之君,素来是格外注意这些的。目下右臂却一直垂着,宽大的衣袖略显不整,可见这伤不轻。
“进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询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随着他进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胡床:“去那儿坐吧。”
我有些犹豫:“多不雅①……”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没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视无言。须臾,我终是问他:“陛下干什么要挡那一刀……”
他轻松地一笑,告诉我说:“未及反应罢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顿,又缓缓道,“再怎么说,也好过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臣妾?”我又问他,他微眯了眼睛,衔着笑一字字道:“告诉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御医。”
“……”我无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他问我:“岳氏为什么那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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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问到这个,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说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见过。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锦都长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没去过煜都?”
“没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过、见过,那时候臣妾五六岁,她六七岁,总不能是儿时打架记仇记到现在,还要入宫取臣妾性命……”
这样的故事传出去,够让民间文人们写上些情节生动的书了。
他不禁失笑,难免动了伤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许说笑!知道朕身上有伤,你要弑夫么?”
我闻言凑近了他,笑意愈浓地道:“昨儿个聆姐姐跟臣妾说了个笑话,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缕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时一声惨呼痛得栽进他怀里。再抬起头望着他时,泪眼婆娑。
他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取药,是怡然亲自拿了药来。我一见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听说……陛下晕过去前,还想着知会长宁宫莫要为难臣妾……”
“刀都挡了,你如就这样被赐死,朕不是白挨这一刀了?”他反问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瞟了一眼正为我上药的怡然,歉然道,“还是让你受罪了。”
“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低哑一笑,和顺地倚向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地靠近他。他伸臂环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为何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么?”
我略一思忖,严肃道:“因为臣妾不是御医。”
“……”他低头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释着,“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都有怨,是想找办法解你的心结,但不是用这样的法子。”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言语轻缓温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