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语滞。确实,想养好病总要“遵医嘱”,可我总嫌那些医嘱遵循起来太麻烦,往往遵上两天就抛在脑后,是以这些年的许多小病小灾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于是,此时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上两个字:“没有。”
那日下午他离开后,我懒得出门,将房中盆花皆仔细地修剪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傍晚。
吩咐婉然传膳,我看着端上来的那一小碗米饭蹙了眉头:“这是什么?”饭中掺杂着浅褐色的颗粒,将原本莹白的米粒都染得有些发乌了。
“酸梅。”婉然答道:“太医说了,将酸梅切碎了混在饭中,可开胃。”
太医说的?我神色了然:“陛下的意思?”
婉然点头:“是,我听郑公公说,陛下回去就宣了太医。”
心下感动是另一回事,这酸梅饭开胃之效着实不错。虽仍吃得不多,但较平常已经好了不少,胃中也无不适之感。
临睡之时,突然前来求见的郑褚却让我脸上笑意顿时尽失:“才人娘子万安。陛下差臣给娘子送药来了。”
我看着他身边端着木盘、盘中放着青瓷碗的小黄门,神色实在难以自然:“多谢中贵人。但这药……”我乞求地看着他,“可否不吃?中贵人也知道,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吃过药也不曾见好……”
“娘子这病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娘子自己心里清楚。”郑褚半点面子也没给我,我一时红了脸。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我当然心里清楚,主要归咎于我吃药从来坚持不过三天。郑褚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从前娘子任着尚仪一职,事务繁杂,忘了吃药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您已是嫔妃,没有旁的杂事,定要好好调养身子。”
“可是……”
“臣以为,娘子还是不要抗旨为好。”
我无可奈何地接旨,郑褚临走却还不忘补一句:“臣已替娘子吩咐下去让宫人每日煎药了,娘子好生休养。”
强笑着谢过,差云溪送他离开。
第二日晨省时又是不见瑶妃身影,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向皇后问安后行礼告退。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首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是宁才人恭贺本宫,还是本宫该恭贺宁才人?”瑶妃一步步逼近我,话语中的冷意那样分明。我低着头,犹能感觉到她的逼视,“想不到,当年潜邸的一个侍婢,昔日御前的尚仪女官,如今竟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
在后宫,往往非友便是敌,我已两度拒绝了她的示好,此时就连颜面上也不必同她做戏了。便也寒下脸来,淡淡一句:“臣妾愚钝,不知瑶妃娘娘何意。”
“不知何意?”她扬目一笑,“宁才人,本宫嫁给陛下四年,还没有谁,敢在本宫晋封的日子给本宫找不痛快。”
宏晅在她晋封当晚,与她一同用膳后就来了婷息轩,她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瑶妃娘娘,前日是陛下记挂臣妾,并非臣妾从中作梗。娘娘这话,可是道陛下给娘娘找不痛快了?”我笑靥明艳,挑衅之意半点不做掩饰。既已要为敌,与其暗斗,还不如叫旁人都看着听着,摆明了与她不两立,总还能约束她些许。
她面上隐有惊怒,双眸微眯地凝神看我半晌,清扬而笑:“宁才人生得一张巧嘴,仔细祸从口出。”
她再不看我一眼,回身上了步辇。我亦没有多加半句辩驳,深深一福:“恭送娘娘。”
服药服了大半个月,直服得我每日愁眉苦脸,每晚睡前更是掐着药呈上来的时间唉声叹气,婉然时常瞥着我不住地翻白眼:“姐姐还千万个不乐意,宫里谁病了不是自己传太医,有几个能劳得陛下这般关照的?”扫一眼我一次次送到嘴边又一次次拿开就是不愿喝下的药碗,“左归饮①又不是多苦的东西……”
平心而论,的确不是多苦的东西,比从前服过的很多药味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药到底是药,总归是不好喝。因此我常常羡慕儿时心思浅,拿一碟子点心哄着,我总能咬咬牙把药灌下去。如今……就算是面前摆着一桌子点心,我还是视这一碗药如大敌一般。
所以,郑褚怡然等在御前相熟的人,从前时常拿腔拿调地调侃我说:“话说那堂堂御前尚仪晏氏,心思聪敏办事机灵,多年来深得圣心,但……时常栽在药碗上。”
那会儿又哪有这次栽得惨?陛下亲自下旨、大监亲自转达,不按时喝就是抗旨。
我还以为这就够惨了,孰料一日清晨,刚从皇后处晨省回来,负责煎药的宫女晚秋就端了药碗进来,端端地一服:“陛下说让娘子每日再加一副药,晨时服用。”
我不禁扭头去看婉然,满脸悲戚:“我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
不仅如此,加的这一副还不是那左归饮,味道极苦,以致于我自此之后每日晨省毕回婷息轩的路上都大有身赴刑场之感。
日日服着,倒也没见有什么大起色,顶多是时好时坏。我总想求宏晅让他免了这药,又觉得少不了被他一番调侃,赌着气作罢。
这日晨省,皇后兴致不错,就命宫人备了吃食茶水,留一众嫔妃在凤翟殿院中小坐,闲谈叙旧。宏晅下了朝后便也来了这边,他到时正碰上宫女鱼贯而入呈上冰镇的酸梅汤,眉头微一蹙,就吩咐下一句:“宁才人那份,撤了。”
宫女自是半刻也不敢耽搁地将已放在我面前案几上的黑瓷碗又撤了下去,向我一福,躬身告退。
我们本已是各自站起身准备着行礼,他走进院子就扔下的这句话弄得诸人都是一愣,面露疑色地相互对视一番,才纷纷施礼:“陛下圣安。”
他道了一句“都免了”,到皇后身边落座下来,笑着扫了我一眼:“不高兴也没用。太医说了,你得少吃这些,就知道你一准儿不听。”他将宫人刚奉上的茶盏向前推了一推,示意郑褚端给我,续道,“要不朕派个人看着你?”
当着众多嫔妃的面,他和谁也没多说半句话,这几句说笑间却句句是对我的关心。在座宫嫔已有几人面色见冷,我又不好说什么,讪然之下见一浅绿色身影手持着木盘进了院,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半个月了,每每见到晚秋我都叫苦不迭,这次却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行至我面前跪坐下来,将药碗搁下:“娘子该服药了。”
我默默地端起药碗去饮,要再苦也好过此时去看众人脸色。
“本宫听说陛下命宁才人每日按时服药调养身子,均是在晚上,怎的大早上的也服起药来了?”听到瑶妃的声音,我不免抬眼去看,她闲闲地拨弄着指上金质护甲,平缓地问晚秋,“这什么药?”
“这……这是……”晚秋迟疑着没敢说,瑶妃扬声轻笑:“有什么不敢讲的?就是陛下关心宁才人让太医多开一副药也没什么大不了,宁才人在陛□边这么多年了,陛下一直待才人不错,姐妹们都是清楚的。”她说得不疾不徐,听上去颇是大度,实则却是挑起在座众人的敌意。
我饮罢了药,正欲出言驳她,身边的晚秋却忽然跪倒。众人均是一愣,我也同样疑惑。却见她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语声不稳地说了一句:“陛下恕罪……”
我只觉得奇怪,又是自己身边的人,便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宏晅也显疑色,目光似不经意地从那只空药碗上扫过,语中仍是如旧的平淡中略带慵意:“照实说。”
我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扫视药碗的神色时便觉心中狠狠一惊,听了他这三个字后,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底生出……
这药,也许不是他吩咐下来的……
晚秋跪伏在地,犹豫了片刻,才重重叩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道:“这是……这是娘子交待奴婢每日呈上的……避……避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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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左归饮】“治肾水干枯,虚水上蒸脾胃,阴土受亏,以致饮食不进。”熟地(三四钱或加至一二两) 山药 甘枸杞(二钱) 茯苓(钱半)炙 甘草(一钱)萸肉(一二钱畏酸者少用之) 如肺热而烦者,加麦冬二钱。血滞者,加丹皮二钱。心热而躁者,加元参二钱。血热妄动者,加生地三四钱。阴虚不宁者,加女贞子二钱。上实下虚者,加牛膝者,加地骨皮二钱。此壮水之剂,乃一阴煎四阴煎之主方也。(按六味乃虚中挟湿热而滞者宜之。若纯虚者,无取泽泻之泄,丹皮之凉也,宜以此甘纯之剂平补之。)——出自《成方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