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煜的双眸忽然变得幽深:“人争一口气,可若连命都没了,争气有何用?”
承焕的笑卡在嗓子里了。
承煜又道:“况且你若肯接纳我,把我举荐给彭翊,还能赢得一个举贤的名声,可若我直接去找彭翊……”
“你……”承焕已然气住:“彭翊精得像头狼,就那么容易信了你?”
承煜点头:“若三言两语便能打动他,他也就是一介莽夫,成不了大事。我会用行动来表明,我会是个很好的帮手。”
锦言在一边,是听糊涂了。
承焕偷鸡不成,惹了一身麻烦,此时也是悻悻,转头要走时,被承煜叫住:“还有个问题。”
“说。”
承煜一手把锦言牵住,问:“你三番两次打我媳妇的主意,到底是因为激怒我,还是真的喜欢她?”
承焕冷然一笑:“从前是不喜欢的,可现在,偏有几分喜欢了。”
承煜疑惑:“这是为什么?”
承焕已经转过身去,只将背影留下:“可能是因为,我只喜欢不属于我的东西。”
承焕走远,承煜转过头来对锦言露齿一笑:“他真是个呆子,那样,不就没什么事可让他开心了么?还是我好,我只喜欢属于我的东西。”
锦言轻声抗议:“我不是东西。”说完又后悔了,“呸呸,你才不是东西。”
承煜大笑,揽过她的肩头。
二人在夜风里走着,承煜牵着她走到一个荷塘,荷塘边上,停着一只小舟。承煜踏上,又将手递给锦言。锦言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舟身轻晃。承煜使力,把小舟驶向塘心,便由着小舟在水间晃悠,他惬意地躺倒,望见天幕上繁星如棋。锦言被他圈在怀里,也顺势躺在他的臂弯,听他轻轻地一叹。
锦言用手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圈:“你又叹什么?”
承煜偏过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啄:“你还记得我在南京时对你说了什么?”
锦言用力地想了想,说:“你说过太多事儿啦。”
承煜无奈,跟她说:“这一次听,你得记住了。”
锦言用眼神询问,就听承煜的声音在这夜幕之下清晰低沉:“我说,连锦言,以后,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不信我,我也不会不信你。还记得吗?”
锦言点了点头。
承煜问:“那今日,你可有信过我?”
锦言的心揪到一块,把脸贴在承煜胸口,低声嗫嚅:“我怕你出事儿啊,我怕因为我,会连累许多人。”
承煜下巴抵着她漆黑的发顶:“那若我不是凑巧听见,你就会傻了吧唧地答应那贱人的要求,跟他定亲成婚,让我一个人独自伤心?”
锦言眼中湿润,紧紧地抱住承煜。
承煜微微动容,也就不责怪了,只说:“若真有一天你嫁给了他,我会疯的。”
锦言抬起脸,已是满脸泪珠子:“我也会疯的。”
承煜宠溺地伸指把她脸上的泪珠抹掉,低低地笑:“你不是疯,你是傻,总有股傻气。”
锦言一圆眼睛,又把脸埋进他胸口,只听他的胸口震震:“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锦言闻着他的气息:“又是小和尚的故事?”
承煜声音沉如晚风:“是我娘的故事。”
锦言趴过身子,撑起脸,郑重其事:“讲吧。”
“我告诉过你,我娘姓叶,叫染衣。”
叶染衣从前是金陵城边上一个小村落的孤女,被一个终身未嫁的婆婆捡回来当女儿养。婆婆姓叶,染衣也就跟着姓叶。
她姿色动人,却口不能言。说来奇怪,口不能言,耳却能听。听得多,说得少,让性子变得柔和而静默。
李示徽,是她接触的第一个村外的男人。他眉目英挺,身段颀长,村里的庄稼汉与他一比,便有了瓦石珠玉之别。染衣把他救回来的时候,藏在地窖里,他还未醒,染衣用芦管喂他水喝,他喝不进,伤口的血层层涌出,润湿战袍,染衣从外头求了金疮药,解开他的衣裳,脸就红了。
悉心照料之下,李示徽在一个晚上终于醒了,第一眼便看见一个眉目楚楚的女子,跪在他身边,认真地侍弄他臂上的伤口,他便将手臂抬了抬,在她脸上一蹭:“是你救了我?”
染衣露出笑容,他都昏了五天五夜,再不醒,就不会醒了。
李示徽用低低的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染衣用那双水玉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忽然眼就红了,摇了摇头,端着盆子出去了。
翌日天光,她再进来的时候,拿着个纸条,给他看。
上面写着:我叫叶染衣,我是个哑巴。
染衣在他看纸条的时候,把衣角都要揉烂。谁知他看完大笑,差点牵动伤口,然后说:“我叫李示徽,我是个将军。”
染衣的眼神中有星星点点的景慕,他拉着她的手,用指尖写了一个“徽”字,告诉她:“这是我的名字,你要记住。”
以后月夜,染衣都会拿着竹棍在沙子上练这个笔画繁复的字。叶婆婆看出端倪,跟她推心置腹地说:“世上的男儿多得很,可这位将军和你,不像是同路啊。”
染衣的眼色黯淡了一下,旋即摇头,心意已决。
二人在暗无天日的地窖,过了一段温馨甜蜜的时光。
之后金陵又遭变故,许多大家小姐公子都装扮成平民的模样从南京城逃了出来,一晚,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来到染衣家中,跪着求她收留,她说她是南京一个官家小姐,和家人走散的。
染衣心软,应允了,知道了这女子姓秦,名姜。
秦姜在染衣家中毫无架子,跟着她和婆婆学习染布,学习耕种,有模有样,几次官兵搜村,都没发现她的不妥。只是有回她下灶做饭时,听见灶底有动静,好奇之下,发现灶底的地窖,发现了一身布衣的李示徽。
染衣不再瞒她,她也不主动问些什么,甚至还会帮着染衣,给李示徽送饭。
李示徽的伤,到了年底,已基本痊愈。南京业已收复,李示徽说他要走了。染衣的眼眶里困着泪,李示徽把她的手贴在心口,连连发誓:“不出一年,我便回来寻你。”
染衣信他,在走前那晚,在二人的地窖里,在一缸女儿红见底之后,李示徽要了她的第一晚。
秦姜却迟迟联系不上家人,染衣却要她不慌,等确定了消息,再走不迟。秦姜又住了两个月时,染衣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染衣的不对劲瞒不住秦姜,在秦姜的逼问之下,染衣只好点头承认。染衣心里不慌,因为他说,不出一年,他便会回来寻她。
只是村落民风保守,秦姜告诉她,一定要瞒着所有人,还教她缠腹,就算走出去,也没人能看出她的肚子。
春末花落,夏日媚然,秋天刚落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李示徽亲自到村中寻她,才数月不见,他越显得清俊硬朗,风姿不凡。
染衣把他的手贴在小腹上,泪水已经交织盈目。
秦姜却私下告诉李示徽,他走之后,染衣又遇情郎,她腹中所怀胎儿只有四个月,而李示徽,已经离开六个月了。
李示徽并不信,请了村中的大夫把脉,那大夫早被秦姜收买,一口咬定,染衣的胎象不是六月,只是四月。
而且从外看来,染衣的肚子,真也只有四个月大而已。
李示徽震怒之下,在村头河畔,喝光两坛陈酿,醉得不省人事。秦姜把他拖回染衣家中,在地窖里,和他缠绵一宿,直到染衣清早起身起灶烧饭。
染衣伤心错愕,李示徽却告诉她,她怀着的孩子,跟他没有关系。
染衣真想解释,可她说不出话呀。
她只能握住李示徽的手,掰开他的手心,反复地写她唯一会的一个字。他却冷冷把她推开,离开村落,带走了秦姜。
怀孕之事,在村中不胫而走,叶婆婆恨铁不成钢,染衣含泪,离乡背井,到南京城一家酒肆做活。酒肆老板娘心地善良,也不让染衣做什么辛苦差事,只劝她好好地怀胎,平安地生下孩子,二人投缘,不日结成金兰姐妹。
秋末,南京城中人人皆知,襄阳候李示徽将娶秦将军之女秦姜为妻,得到消息,染衣伤心欲绝,当晚腹痛难忍,稳婆说难产,得请大夫,大夫说,胎位不正,恐怕凶多吉少。
老板娘听过染衣的往事,本就对那负心人咬牙切齿,这晚心一横,去侯府拜会了这位负心汉。此时,他正与秦姜三拜天地。
老板娘冷笑:“你当日说染衣所怀胎象是四个月,可染衣现在就生了。你说她当时看起来不像六个月,是因为她怕村民看出,日夜缠腹,大夫说,就因如此,染衣现在难产了!我和她姐妹相称,都去学了手语来交流,你和她有夫妻之实,怎么就不能静下心听她说一句!””
李示徽幡然醒悟,弃秦姜于礼堂,去找染衣时,染衣已经咬破嘴唇,为他生下个儿子。
夜凉如水,染衣笑着凄凉,却已看透,不愿再见他。
而他,与秦家的婚事势在必行,两个家族都已有约定,凭他一人,也改变不了。
且,秦姜也验出已有身孕。
“那便是承焕,所以,虽然我是他们口中的私生子,却比承焕大了大半岁。”承煜的声音里有些疲惫,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开口讲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