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含着指头,眼睛眨啊眨的,也想去看梅花了。事实上她还想跑出去,趁人看不见,尝一团雪……
大太太扫了云岭一眼,云岭立刻乖乖坐坐好,把手指头拿出来,像大姑娘似的规规矩矩呷口茶。
谢小横对云舟云华点头:“去罢。”
二太太低头吃一口茶,很嫌云舟多事,不过算了,这个庶女,她反正也管不了了。
云舟云华,裙袂相接出去了,皆身姿轻盈如枝头的花瓣、步伐庄稳似月上秋湖,看起来极为悦目。筱筱和洛月,一人一边,小心跟定。
有些贵门女眷丢个眼色,也出去了。
如果不是出了一件大事,她们一定好好调笑云舟一番,看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谢四小姐,是不是还摆出一副“锦城第一小姐”的架子?
这件大事是,福珞忽失惊道:“有谁掉到井里了?!”
那边井里是有扑水声。
还有:“哎呀,谁落的珠钗?”
其实很难说是珠钗,只是一粒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不是很圆、也并不是很不圆的珍珠,上头连着一段银枝,像什么首饰上断下来的。几乎所有女眷都有这样的珠子,也拼命在想,认识的哪位亲友今儿戴了这样的珍珠来?是谁跌到了井里?她到井边去干嘛?怎么会掉下去的?
这可比谢四、六小姐刺激多了!
云舟还往梅林走。
云华还跟着她。
“你跟来有危险,”云舟抛下低不可闻的一句话,“回去罢。”
筱筱张了张嘴,洛月皱了皱眉。
“放姐姐落单,”云华答道,“姐姐名声更有危险。”
怕有什么事发生,只有丫头跟着,是说不清的,姊妹在身边,总好些。
“我若像你五哥般,也要离家去呢?”云舟问,“你不怕坏我事?”
这次洛月张了张嘴,筱筱皱紧了眉。
“姐姐不会。”云华笃定道。
“你还真是……”云舟叹道,“我也不知前面有何事,你回去罢。”
适才进寺里,福珞上前与云舟挨了一会儿。福家既把女儿终身托给谢家,绝不抛弃谢家,这点比唐家好多了,但福珞也没敢同云舟多说话,却悄悄在她手中划字:去梅林。
云舟都不知林中有什么。
一念之仁,她要将这小妹妹放生回去。林中有福,她一人享,有难,她一人担。她不要欠云华这个人情。
洛月低头觑着云华的袖角,很想勾着云华,把她拉回去。那才安全呢!
云华幽幽叹道:“四姐。事到如今,你何必太刚强。多个帮手,总好些。”
是云舟在茶桌边立起身时,那一点仓皇和倔强,令云华动容。当年……当年作明珠时,阖府里,她最看重而敬羡的女子,岂不正是云舟!
她终不能令云舟独身进林。明珠之死,恨在云柯一人身上,最多再恨个老太太鲁莽不察。却不是云舟的罪呵!下药、投石,是云舟错了,却也……并未害及性命。后来,也和解了。既和解,便把那页掀过罢!
云华仍想护一护云舟。
举步间,微不可闻,她听见。谁的叹息?似玉阙微风,青袖下轻轻的怅怜。
云舟没有听见叹息,只听见琴音。
不是戎琴,是琴,中原唯有这一种乐器配称为琴,文武七弦。很轻,似相濡以沫人的心音。拨弦的动作,与其说是弹。不如说是抚,身子微微前倾,手掌向下呵护着,把心事尽托于弦中。
这一曲,抚的高山峨峨。弹琴的人。将一生托在这曲中问她。
弹琴的是唐静轩。
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唐家的僮子,替唐静轩打起伞。唐静轩摇摇头,起身走开。带僮子们都走开,留两把伞在琴边,给云舟用。
云舟云华出来,并未带伞遮雪。
云舟缓步至琴边。
没有谁会来打扰。唐静轩已派人手,在林边护定,不放一个闲杂进来。
云舟在寺里时,唐静轩为保护云舟声名,不能亲自进去邀约,只好求恳福珞帮忙。云舟既已进林,唐静轩身为太守长孙,护一护林子还是办得到的。
云舟可以放心抚琴。
唐静轩抚琴时,云舟在远远的梅树下,望着梅花,不望着他。他抚完,走开了,走到远远的梅树下,她才过来。他望着梅花,不望她。
筱筱拾起一把伞,要给小姐打,云华摇摇手止了,亲自接过来,为云舟打着。筱筱和洛月共用了另一把伞。
唐静轩仰头,望着雪白的、小小的花瓣,清香如酒,他要醉倒在这里了。
他眼角余光,看见那边白皑皑一片,梅花如雪、雪如梅花,分不清彼此,那架白玉古琴,是他自幼有的,这是第一次交予人。他留下的伞,一把是青滟滟的底,画着只枝上羞怯转头的小鸟,一把是玉红底,画着双玄色蝴蝶。一个着大功素衣的小姑娘,是她妹妹罢?纤柔柔持了那青鸟的伞,立于她背后。两个也着素服的丫头,并用了双蝴蝶的伞,侍立琴尾。这也真美,像幅画儿。
他愿他的一生,有她的相伴,都像幅画儿。他把他的水墨交给她,她把她的青碧交给他。
琴音起来,转轸调他的商角为蕤宾,起弦,为潇湘水云一曲,调子清逸柔依。恰似那,碧水柔情云知我,春山月夜芦花落。
这是本序,还没进入正声,有几个人走近林子来。
唐静轩还是太稚嫩了,他光想到,把住林边,没人进得来,却没想到,林子就这么大,有人围住的话,怎么办呢?
定下婚约的男女,在婚前私见,被人围堵捉破,那双方这个脸都丢大了!云舟又比唐静轩更糟糕些。这种事,人们原本就更会嘲笑和指责女方。
有人很乐意云舟被踩到泥里去。
张家。锦城最配跟谢家结仇、仇也确实结得最深的人家。张妃刚入宫那阵子,就想和云诗结盟,云诗却攀附了昭华兰嫔。后来张妃升了惠妃,想动云诗,昭华兰嫔后头却有皇后垂爱,张惠妃动不得,只有心里含恨,这恨意,绵延至锦城,两家已不共戴天。后来,张家人很就想为自己的小姐向唐静轩提亲,唐静轩看不上,这会儿忽定了谢家,张家人想咬死云舟的心都有!
张家的女眷,相互招引,已在梅林边形成小小的包围圈。
寺里窗下,谢小横向某个角落似不经意的望一眼,已吩咐了杀机。
他倒是知道唐静轩来弹琴的。张家要敢破坏他孙女儿跟准孙女婿的好事,他将不惜撕破脸!
在那角落里,他可也有厉害埋伏呢!
云华凝立不动。她不是没看出唐静轩布置的破绽,但更相信谢小横会有所处置。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不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调,而是几家长辈的过招。
云舟手下,清清如水的琴音,忽然洒来威严的月光。
月亮并不只是住嫦娥的。异域某个小国的神话里,月亮女神,同时还掌管狩猎杀伐。
云华攥住伞柄的手,也微微发起抖来。
云舟愿意来梅林,或许也正是想生个机会,让谢小横出手。
谢家这位老太爷,从没有直接出过手,而今银雪乱纷纷、白刃不相饶,这座寺庙,会不会直接陈尸于地?
云华想拉云舟走了。现在时间还短,敌人纵有包围圈,一定还没形成,她们若及时走开,谢小横不必出手,有些惨剧,还可以避免。
再过几天,云剑会回来吧?大势会有转变。总有其他办法,圆转解开僵局。云华不怕竞争对峙,但她怕犬牙交错、血肉模糊。
她死都相信,天下所有人总有办法更和睦的相处、更温暖的交流,纵然利益纷争,也总有什么比较公平的分配法子,不必非跟抢腐肉的野狗似的,两只里要咬死咬残一只才见分解。人之所以高于野狗,总是有道理的。
梅林中,有风起来。
在唐静轩看来,这风似乎是云舟手下初生杀伐之音时,就起来的。
它起一息,就吹落梅花蕊上的白雪;起二息,就在地上卷起小小的雪尘旋儿;起三息,将一林梅枝吹得似起伏汹涌的大海。呀,但见它荡香摧蕊,忽南北、忽西东,苦翻秀叶,厉掀飘蓬,伤及秀女面,冷透红袖中,仿凶虎撼山头,似鼙鼓擂浮空,乾坤收拾尘埃尽,消征弭战却有功。
这风起三息,便狂不可当,梅林中人尚难以睁眼,梅林外头的人,竟觉天昏地暗,目眩身摇,立不得步、看不得路,都低头耸肩,就近不择是棵树、是个人,总抱住了,领后有风帽的都合在头上,相偎蜷缩避风要紧。
待这恶风过去,张家人再看,林中谢家姐妹已走了,乱中竟没人注意她们是怎生走的!张家女眷连自己仪态都顾不上了呢,待风过去,才看见“嗳呀,我怎么抱着这破树桩子,上头还沾着狗屎。”“喔哟,老娘怎么抱着你这小厮,呀呀啐快走开!”“呜唉,妾身这髻歪钗堕!”“啊呃,大姐你这妆容花得……”各自搀扶回去,发蓬衣乱、狼狈不堪,看寺中他人,却没什么事。原来这风欺侮得最凶的,不过是梅林边,正好折磨着张家一家人而已。他人都看着张家笑。张家颜面扫地,忙忙躲起来整妆归府。这番趣事,至少要给人家说上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