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造作,就为在云舟屋里当场病发一次,坐实她的嫌疑,好缚住她的手脚。云华自认住在一个大院里,天天吃喝,每次都防,怎防得住?不如另出奇谋。
主仆回了柳姨娘院子,方三姨娘已经在那等着了,上来就要数落女儿不孝顺。倒是柳姨娘看出云华精神不佳,问:“六姑娘怎么了?”
“姑娘——”乐芸正要说话,云华忙止了她道:“我只是风吹得头晕了。”声音微弱,只比死人多口气。
方三姨娘就不敢再说话,云华进了房间,她坐在外边等着。大夫来了,她就避到侧间去,临去在屏风间悄悄晃一眼,亏偌大年纪也登时的心如鹿跳:那少年明眸皓齿,身着布衣,头发像墨檀木一样黑,用条普普通通的青带子束在后面,正好一束阳光从窗里进来,照在他脸上,细细的茸毛,他举起手来遮了遮眼睛,指尖微微的红晕。
这才叫布衣红颜!
原来锦城一位姓刘的大夫,也算是比较拿得出手的一位老大夫了,前几天忽然说悟道就悟道、说云游就云游去,出来这个少年,跟着刘大夫姓,叫晨寂,说是刘大夫关门弟子,旁人难免嘀咕:“这还真够关起门来的——怎么从前都未听说过?”但刘大夫云游之前,力荐刘晨寂,太守家有个老姨娘,沉疴多年,刘大夫手里没冶好,转给刘晨寂,三剂药下去便见起色,众人这才信服他。不然,他进不得谢家的门。
刘晨寂这次来,明雪还是闪扑着睫毛呆看,总觉得他有点像谁,洛月当她又发花痴,一把拉开了。明雪电光火石间脑袋里接对了一根神经,终于想起来:像她们早死的小哥哥!
其他丫头婆子忙着安置刘晨寂就坐、奉茶奉水。乐芸悄悄把怀中一条帕子塞给刘晨寂,上头浸了云华吐鱼泡膜带出来的一些儿柚子茶,嘱刘晨寂回去查验。明雪则急着钻进重重帘帷里,跟云华讲她的新发现。
云华愣了愣。
世上的人,原本相貌相似的就有很多,更何况小哥哥过世时还只是个幼童,这么多年,怎会化成行医的少年回来?她该一笑置之才对,可又想起那两个怪梦。
梦里那个年少仙人,岂不正没来由的像小哥哥?
刘晨寂再把脉时,就觉得病人的脉跳,比从前快了些。“气息乱了。”他平和道,“深呼吸,静一静气。”
云华静了十余息:世界面容相像的,本就很多。人死不能复生,梦更是虚妄,如何作得准。这少年大夫生得如何,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刘晨寂把指尖放开,批道:“弦脉微涩,劳顿了。”斟改了药方,告辞离去。
带走了乐芸那条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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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调用官兵
这章里,谢家要给勒索的那家伙送银子去哪!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四十四章 调用官兵
方三姨娘坐到云华床沿,替她掖掖被角,道:“原来你病还没大好哪!”
“你当怎样?”云华冷笑,“我大好了,精精神神的,却不告诉你,也不听你差遣,自出风头,白抛撇你一个生身母亲在旁边?”
方三姨娘拉下了脸:“你看你怎么说话的?”
云华便不言语,方三姨娘坐了会儿,也觉无趣,找话来道:“你五哥前儿弄了只虫子来,号称全城健将,结果一战就被人咬断了腿,亏空不少彩头,你爹气坏了,砸了那虫盆子,差点没打断你五哥的腿。”
“你自然在旁边劝着了?”云华道。
“哪轮得着我。”方三姨娘酸溜溜道,“二太太帮着说话哪!尤老五亏那么大肚子了,还挺过去帮衬作人情,也不怕又滑了胎!刘老四也挤在当中,哪有我的位置!”
“爹爹膝下,除了书三哥外,就只有柯五哥一个男丁了,”云华持公论道,“纵淘气些,怎可打坏了腿?叫老太太知道也不好。”
“哪儿真的打坏?瞧今儿祭祖他不是利索着嘛!”方三姨娘道,“就是神气差些,毕竟亏了钱了。不像刘老四——喔哟听说她家兄弟入伙一家商埠,那商埠最近一发红火了,添了不少地皮产业,把江上一半儿营运都包了!”
江上走船,各有各的帮派势力,根深蒂固,岂是个新商埠就能掘走一半去的?云华深觉无稽,但也久知方三姨娘不求甚解,耳朵里刮到一鳞半爪,信口夸大胡吹,问她,她也不过虚言矫饰,再不肯用心推求的,因此也就不问了。
方三姨娘又坐了片时,云华躺得不耐烦,披衣半坐起来,拿个柳姨娘画的木片把玩——这木片手掌见方,一次做得十几二十件,画上花鸟鱼虫、写上大字,给大少奶奶房里长孙少爷认字儿玩的,云华问柳姨娘要了两片,方三姨娘也伸头看,外头柳姨娘引着碧玉来了。
碧玉问了六小姐、三姨奶奶的安,动问六小姐是否想搬回自己院子,也听说六小姐刚刚劳顿了,又不好些,反复声明六小姐要暂时不搬,也就算了,想回去时,只管叫个丫头说一声。柳姨娘在旁边笑着留云华多住些时日。
云华谢了碧玉、柳姨娘,披着衣裳起来,道适才略有头晕,其实不妨了,还是回自己院子住的好。方三姨娘在旁边只是陪笑,也晓得帮说几句好话,眼角瞥见自己丫头在帘下打手势挤眼睛——二老爷跟老太太说完话,出来了!——顿时坐不住,寻个借口告辞,截二老爷去。
二老爷他们跟老太太谈至红日中天,谈些什么?门一阖,连碧玉都避开,老太太先对云剑道:“你中了举,也能有功名了,是安身立业的谢家儿男了,有几件事,该给你晓得了。”便把官中、宫中一些秘事,开宗明义告于他知道,大老爷、二老爷在旁边,添说些细节。云剑听下来,有些是早猜到的、有些想都不敢想,不觉汗出。最紧要的,是那无头信纸,先是要把那笔银子付了,再是勒索出于何人之手,老太太的意思,还是查访着。布袋上的线索,碧玉去查访,她已经查实棉布确实是老沙铺子的出品,这厚棉布结实耐用,从上一代起就开始卖,一直卖得很好,一时也找不出买主中谁可疑。缝实袋口的棉线,也像老沙铺子搭着卖的线团,买主更杂了。这条路子,看来查不下去。信纸,大老爷着人访了,乃是街头小商小贩卖瓜子、卖花生、卖姜糖用的纸,事先裁成几寸见方,一撂撂备在挑子里,哪位行人叫个几文、一角的,他们就拈出一张约,利索的旋个漏斗,把货色倾进去装着,封了角,递给行人,行人要说:“一张太薄了,再垫些呗!”他们也肯多给个几张,反正便宜。在锦城行路的,谁都能弄到这纸。而墨呢,似乎不是什么太好的墨,也没什么特别印记,大老爷黔驴技穷了。老太太作主,布袋和纸墨,都移交给云剑勘查,练练他的本事,至于付银子的事,则交给二老爷用心,他调用官兵方便。
二老爷领了老太太的命,又同大哥、大侄儿寒暄了几句,出来,一路斟详此事如何办理,迎头听见个娇嗲嗲的声音:“哟,老爷!”却是方三姨娘,满脸热乎乎的笑,给他深深的道了个万福,那腰身还是跟少年时一样,绵软得紧。
二老爷心里就一动……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他“嗯”了一声,自顾往前走。
方三姨娘小碎步跟上,粘着他不放,还老问些有的没有的,二老爷就有些烦了。方三姨娘又问:“老爷哪儿去?”
二老爷回答:“到你家奶奶那里去。”
方三姨娘顿时就有点僵。众姨娘们都陪着二太太,只有她溜出来逮巧宗儿,结果直接跟到二太太那里,像什么样?二太太会不会剥了她的皮!她她她……她要不要尿遁?
在进二太太屋门之前,方三姨娘到底找了个机会,溜开了,晃荡半圈再回来,自以为遮人耳目。二太太怒从心起,很想当场好好教训她一顿,碍着二老爷的面子,忍了,先服侍二老爷用了顿简单的中饭,含蓄的问二老爷,大少爷仕进了,是不是他们云书的地位会下降。二老爷很不含蓄的告诉她,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把柯儿的学业抓上去。院子里多出几个读书人,对谁都有好处。二太太当时脸色就红一阵白一阵的。云柯的生母、卓二姨娘赶紧在旁道:“奶奶平日总关心柯儿功课,为柯儿伤了不少神,实在是柯儿自己太不争气。”
二老爷咕哝了一句:“这样顽劣,不知像谁。”
没人敢答腔了。二老爷扒拉完饭菜,去安排送银子的事。碧玉已经把银两筹措到位了,都是毫无花假的现银,交割于二老爷,便回内院,途中经过一处小桥。这小桥下倒是没水,旁边原是一座小丘,能工巧匠将假山石铺设于小丘上,天衣无缝,曲意玲珑,小丘下是片洼地,便植了片绿得发蓝的蔓草,草上贴着丘石架座弯弯的小桥,碧玉就从那儿走,听得有人问好:“碧玉姐姐。”循声低头看,桥那边,蔓草到了尽头的拐角处,是个小池塘,谢家八小姐云波原蹲在那儿以手掬水,见碧玉走来,起身拘谨的打招呼,脸憋得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