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也要老太太作主。
“再过阵子,大哥又要赴秋闱了罢?”云舟又荡开话题。
大太太“嗳”一声。屡战屡败的云剑,都近而立之年了,还是青衣秀才一枚,每次跟毛头小少年们提着考篮去乡试,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但后来有一次,朝中有人弹劾大老爷贪赃舞弊、钻营勾结,皇上拿了那折子,看看笑笑道:“我记得他二儿子放官了。”
旁人忙回道:“去年殿试第七名,新放的栖城刺史。”
“他大儿子却连举人都没中。听说当地还有些文名呢?”
“奴婢闻张大学士评论道,诗词还可,文章却嫌轻浮。大约为此,历届考官都没选中。”
“这样还叫钻营勾结呢!”皇上笑着摔下本子道,“你去问问弹他的,家里大儿子们都放了什么官了!”
那敢弹劾谢大老爷的,当时就被吓病了。
谢大老爷经此一役,对云剑的脸色就好了很多。云剑有才名,却中不了举,这就不是不争气了,而是谢大老爷清廉的丰碑!瞧瞧,谢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儿子都没钻营啊,这可是皇上亲口赞许的!
每次云剑再去乡试,谢大老爷就由摇头叹息,转为点头微笑了。大太太也只好苦笑:“由他去罢!”
“大哥一走,家里又寂寞些了。”云舟道,“我去求奶奶,再接珞妹妹来,陪我们住几天罢?”
紧要关头,福珞在老太太面前多晃晃,说不定就提点了老太太,被看中了,进宫去了!大太太笑道:“这敢情好,我着人带信去!”又问:“你书房有人?”
云舟点头道:“六妹妹。”
“又来看书?”
“不敢叫她多看,毕竟大病才痊……她倒问我,怎样讨奶奶欢喜。”
大太太给了云舟一个眼神,云舟笑道:“我说,少言语,多读佛经。”
大太太道:“你这孩子,待人实在太诚了。”又道,“她自有花儿庇佑,你理她则甚?”
云舟只是抿嘴微笑。
*********
下一章:投茶报凶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二十九章 投茶报凶
云华找到了“椒图”这条名录。
椒图,龙生九子,之一为椒图,形状像螺蚌,性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因而人们常将其形象雕在门首、或刻画在门板上。
下边配有插画,果然颇似六小姐当年画给云华的那一只,低首衔环,秀气线条里,还有些含辛茹苦的意思。
从前九龄玉铺出来之后,明珠也曾悄悄问人,人说椒图是龙子,形似螺?,还拿了坊间一本通行的画册给她看,果然那册子画的是螺?样子,鼻子上穿个环,粗蠢如牛。
云华合了书出屋,欲向云舟辞别,丫头说四小姐在同大太太品花,作势要领云华去,云华摇手道罢了,烦转告四小姐一声,借本书去,不久还回。那丫头也是伶俐的,记了书名,估着也不贵,满口道:“六小姐拿便是了!咱们小姐从来不介意。”云华便笼着书,悄悄回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去看太守夫人新还愿给寺里的织锦袈裟,近晚才回来,见云华对着一本书,一边还比着手势,便动问道:“怎么了?这还比划捣药呢?”
云华忙阖起书,屈膝道:“这本书……写着捣茶。”
她从云舟那儿,没借佛经,倒借了本茶经,还是挺古早的簿子,里头说吃茶,要捣、要煎、要放盐放油放香料,甚或有把茶叶都吃下去的!可是作怪。
丫头们都纳闷:“好茶叶一捣,不就坏了么,还怎么泡?”
老太太倒触动心上痒处,笑道:“你们不知道。拿来我看看。”丫头捧起书,且喜书上字体不小,她眯着眼看了会儿,道:“果然如此,这倒说的是古法儿的吃茶法呢!——你们单知道‘喝茶’,土话儿也叫‘吃茶’,哪知道老早时候,兴的就是吃茶?茶叶先经蒸制,压成饼,好的茶饼,只取芽尖一缕,光明莹洁,状若银线,压得密,手掌薄、半个手掌大这么一小团,拿起来沉甸甸的,就快半斤了!叫密云团。用时切一小片,磨细下来,已够煮三五碗茶汤——三碗为佳,最多煮五碗,这才是会吃茶的人。我的爷爷,每次只吃三碗,他就有那种密云团,茶汤浓得呀,再没其他相仿佛的好比拟,那种着实劲儿,用‘喝’就太轻浮了,所以叫‘吃’。我小时候,从京城以降,已经都兴起炒青泡茶法儿了,他还恋着团茶,我亲手伺候他,煮完了最后一片密云团,再就没了。市面上再没人能做那种茶啦!”
老太太的爷爷,其实是晚年获罪,被抄赃,一吓而亡。老太太很少讲她爷爷的事,无非一次兴起,跟明珠提过她十来岁时跟爷爷学得一手好煮茶手艺,也不过那么几句话,点到即止。
现在她也打算“即止”了,但小丫头们没有明珠识相,簇拥过来还想听她讲团茶,云华在当中只凑趣插了几句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兴致勃勃谈起来了。
跟她的爷爷无关,只是团茶。话头被引导得那么好,纯粹说古制,给小孩子们开开眼。她不觉间讲解了螃蟹眼、鹧鸪斑、三沸三辨、十二先生、兔豪鱼目、冷粥栗纹。
这些术语、掌故,久储在她心里,而今渐渐活了过来。老人原本是近事记不清、远事难忘怀的。把这些远事宣泄出来,有时比看一场大戏还开心。她这般潺潺讲去,从舌根到心尖儿,都舒适了。云华睁大眼睛,那种好像第一次认识她的表情,更叫她得意。
“奶奶懂得这么多雅事?奶奶真有才华!”——是,是,她装作不经意的透露,她从前还被人夸作才女呢!
从前,大家都是十六七岁,扑蝶儿打秋千之余,也买名帖儿习字、也照白香谱填词。那时,有不少姐妹兄弟,是远胜过她的,但时光泻地,红颜覆水,败落的败落、死的死,唯她富贵荣华、阖家承欢,往自己头上再套个大才女的高帽子,有何不可?
她甚至定下来,叫茶园懂事的老师傅们看着再做个茶饼试试。“当然是比不上密云团了。”只不过做些儿,叫小辈们看看,记在心里,免得风雅古制,湮没无痕,岂不可惜。
她还又想起小时候,流行极高的冠儿,男也戴、女也戴,男人冠上也簪花,若面庞俊美,那花面夹映的样子,实在说不出的美;女人则在冠顶“蛾须”上洒满金钿、银钿、珠钿、冰钿,行走间,下头再莲步娴姗,上头也难免颤颤巍巍,颤得没来由叫人心慌。唉,那冠儿也湮没了!如今都只拢着头发梳髻,小心翼翼,生怕梳高一点就要碰着门楣似的,小家子气。出门去戴帽子,无非帷帽、风帽、雪帽,都专心一致要把人连头带脑都遮起来。时移势易,怎么就易得都跟未满月畏寒孩儿似的,要这般捂着了?她真想把那冠儿也重推行起来,却也知服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要卖俏,活生生被人笑——除非家里再出个娘娘,爬得比云诗还要高,爬到皇上心尖儿上去打秋千,那时,这位娘娘再戴起高冠儿来,皇上一看,好看,又是有祖制的,算不得奇装异服,便圣眷愈隆,众女人们羡慕,都仿起来,那可不就又兴起来了?所以说,什么事都得仰仗皇上不是?
老太太正想到这里,碧玉回来了,脸上作那沉重惶恐的表情,眼圈揉得红红的,进了门,就叩个头。
“怎么了?”老太太一手安排,事到临头,声儿竟又真的发颤,“不是叫你去探望明珠?”
“是。”碧玉道,“婢子去了,明珠卧床已有三日,大夫原说,水气入肺,颇为棘手。”
“那末……”
“老太太,明珠说,奴婢们命轻,能伺候老太太一场,已是最大的福分,有个三长两短,不怨天不怨地,只怕给老太太添堵。”
“明珠她……”
“咳了这些天,毕竟福薄。”
“唉呀!”
“老太太!明珠去得还算安稳。这些天她都卧床得苦,倒是去之前,还安静了。”
“唉唉……”
“老太太!您要是哭坏了身子,明珠走得也不安心呀!”
老太太还是抹眼泪,一干人揉胸口、递帕子,忙着劝解:“老太太哟,老太太!明珠得您一滴泪,隆宠已甚,您哭得多了,怕折了她转世投胎的福,倒害了她!”
老太太哭还是要哭的,哭一会儿,场面做过了,一点点难受和欠疚也都哭出去了,沙着嗓子道:“这孩子跟我这么多年,从没错过什么。给她好好做个道场。”
众人都应:“是!”
老太太又把明珠的棺材、经幢、一应后事都包揽了,心底好过些,才觉出脖颈腰背酸痛,同时也就觉出有一双手在替她揉捏着。
捏得恰到好处。
替老人推拿,是件很烦难的事,轻了没什么效果,重了又吃不消。老太太身边,只有两个丫头推拿得最好,一个是碧玉、一个是明珠,碧玉胜在爽辣,筋骨呻吟造反时刻,她认准关节,几板斧下去,沉疴退散;明珠胜在绵糯,肌肉酸僵纠结当儿,她细水长流,慢慢引导,润物细无声,总能把一团乱麻理得顺顺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