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妹妹一直是个天真的孩子,很天真,人家说什么她都信。在穷苦地方,一个女孩子生就这样的脾性,是很致命的。吃了几次大亏之后,明雪走了另一个极端,谁都不信了,就算听起来很可信、非常非常可信,她也不会当真。你叫她往前走三步,她只会走两步,还往旁边偏一点,免得走进陷阱里。
十一岁之后,她甚至还在身边带上凶器,自己拣的铁片,在石头上磨得很尖很尖,比铁铺里卖的刀子还尖,揣在怀里,随时准备拿出来吓唬人,吓唬无效的话,就真的动手,动手到十二岁,几乎就没谁敢接近她了,例外的只有小动物们,还有明珠。
只有小小的动物和明珠姐,从来没有骗过她、也没有欺负过她。
可明珠姐竟然死了。明雪想不通。她心目里,明珠姐是睿智得能看穿一切诡计的呀!这样也会死于非命?爹娘向她道喜,讲老太太开恩,要把她改个名字,也送进谢府享福,她是不信的!这个鬼地方不知怎么吃了她姐姐,又要来吃她了。她脑袋没姐姐灵活,怎么经得起几顿吃呢?她是不肯答应的!爹爹就把荆条拿出来了,讲她要不去谢府赚银两,他就当场揍死她!
他真干得出来的。
明雪不吃眼前亏,只能应承了,进得府来,有好衣服穿,有好花儿戴,她喜欢是喜欢的,但还留着个心眼,随时准备跟人拧着干。
趁洛月一个没看见,她把花瓶从案上挪到窗前,还掐下一把叶子来。
云华艰难的开口,招呼她:“靴子。”
明雪进了谢府,第一次听人喊自己小名,她觉得亲切。走到病榻边,她看着这个跟她相仿年纪、看起来病很重的姑娘,深觉同情,但不敢表现出来。她因同情而受骗吃亏,已经很多次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把妈妈交给她买盐的两个小钱,交给了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抱着个溺死的婴儿,求一副薄皮棺材。明雪的娘活活饿了她三天没管饭,她挖草根扒树皮嚼在肚皮里才没饿死,后来却又见那老婆婆抱了另一个濒死的婴儿在另一条街乞讨,辗转听人说,这老太婆专去拣那些不正经的女人丢出来的婴儿,活的死的,都抱着骗钱,最后活的也抱成死了、死的趁发臭前,生火架个锅子炖炖吃掉,哪里要什么棺材!
明雪听完之后就吐了,磨尖那铁刃之后,再经过老太婆,就随手往她胳膊上劈了一刀,后来老太婆瞄见她都绕着走。
每次明雪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就想想那老太婆,于是看着谁都觉得对方衣服底下会有死婴骨头戳出来,再同情也都忍住了。
云华读得懂她那眼光的意思,又好气又好笑,问她:“你的凶刀藏在鞋底了?”
以前姐妹说悄悄话,明珠讲她磨的铁块是把凶刀。还有,进了府,不准带利器,明雪不干,到底藏在鞋底了,她当谁都猜不出来呢!
她顿时要跳起来。
云华喘过一口气:“有一天我伤害你,就把脖子给你割。”
又是有一次,姐妹说悄悄话,不知怎么讲到死。明雪说:姐姐死的话,没人保护我,我也不如死了。明珠道:这可不行,姐姐死了,化作魂儿也护你,你要信姐姐。明雪欢喜道:那好。又担心道:若其他游魂装作姐姐来骗我,怎么办呢?魂是一口气,没身子没脸的,我怎么认姐姐?明珠道:好罢!你要觉得姐姐伤害了你,姐姐肯伸出脖子给你豁一刀,其他人肯不肯?你就这么认姐姐!
明雪眼泪潸潸而下:“姐姐你——”
“嘘。”云华道。
明雪立刻噤声。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人。相信鬼魂换个身子活着,就跟相信市场上大白菜三个子儿一斤、秋天到了树叶子会掉一样,毫无障碍。云华说,她就听从。是这么自然的事。
洛月转了回来,见到明雪坐在云华床边,生怕她手脚不熟,侍候不得当,快步赶上前,却听云华在吩咐明雪:“……那瓶子放在那儿,实实的容易被窗帘刮倒,移回来罢。还有,银杏叶虽黄了,也可养在瓶中,不必摘走。”
明雪乖乖应着,果然去移瓶子。
洛月颇为愕然。她带明雪不是很久,也痛切感受到明雪又傻又愣,跟她姐姐简直是天壤之别,很不好调教,怎么六小姐一说,她就听呢?
洛月对小姐真是越来越敬畏了!屈膝向云华禀告,老太太新给延的大夫,请了脉后,斟酌出了脉案,道是于大夫先前用的仙桃草太烈,火燥上行,伤及喉头,喀出血来,因不是肺腑毛病,故还好,便先换清润的汤药滋养着,之后再……
外头报说,四小姐、五少爷,同来探病。
四小姐怎么总是跟五少爷在一起呢?云华心里咯噔一下。不不不,或许是她多心了。四小姐跟哪个兄弟姐妹姑嫂姨婶都处得好,不见得就有秘谋。
云华强撑起病躯,谢他们两位的情。谢过了,躺下怔忡,一脸自己都对自己病情绝望了的样子。云舟难免不断劝慰她,别多想,安心养病是正经。
“到底是因为我多想,才体弱病倒了,还是因为我体弱病着,才老是胡思乱想?”云华抛出一句非常之六小姐风格的问句,又压低嗓门道,“我也不知是梦是醒,先前阖了阖眼睛,仿佛你们都来看我,又好像连明珠姐姐都来了。”
云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无法控制的稍微往云舟那边瞥了一小眼,欲盖弥彰。
云舟吸进一口气,捉住云华的手:“妹妹,你千万别乱想!你病了,难免做些梦。先前准是大伙儿谈这事多了,明雪又在你屋里,你心有所思,就影进梦里,其实无碍,你一定会好的!”
言下之意,云华梦见明珠,太不吉利了,她听了为云华担心,那云柯的表现,也可以用“吃惊”来解释过去了。她手段太自然周到,云华反而更起疑,垂着眼睛:“可明珠姐姐说,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呢。”
云柯真的变色。
云舟沉得住气:“哦?”
“或者如四姐姐所说,日有所思。”云华自己排解,“我以前老见明珠姐姐给这个排解纠纷、给那个置办东西,所以梦里就恍惚觉得她又在找东西吧。”
云柯松口气:“一定是这样!”
“六妹妹呀……”云舟欲言又止,止了,又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实在该宽些心,少想些人与事,只将养身子为好。”乐芸正好端新煎的药过来,云舟便接过道,“我喂你喝罢。”
乐芸哪儿敢给她!云舟却执意要接,把药盏的托盘拿定了。她受益于园艺,手上力气是不小的,乐芸怕跟她抢夺之间,热腾腾药汁溅出来,烫着她手,只好退让。云舟拿着到窗口吹了吹,借着光辩了辩药色:“药渣子算漉得还干净。”端回来喂云华。
明雪拧着手,总是多疑,怕云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药里说不定下痒痒草什么的——明雪自己不是没被小同伴们用这把戏害过!云华跟云舟推让,说怎么好意思让姐姐喂呢,明雪认为,云华也是看到了危险,所以不肯喝她的。云舟坚持说,一定要喂的,明雪认为云舟太坏了,非要害云华不可!
她直接就冲过去了:“我来吧!”然后就把药碗撞被子上了。索性打翻,随下了什么药,也就玩儿完了吧!“哎呀,碗怎么这么滑!”明雪跟云华请罪,“对不起。”
一屋子人的脸色都很精彩。
洛月简直要昏过去,乐芸捋起袖口准备好好收拾明雪,云柯死盯了明雪好几眼,想不通怎么明珠有这么笨的妹妹!云舟则想把明雪掐死,可又得顾着温文娴淑的名声。
云华凝视云舟。
云舟眼里,那一瞬间,除了愤恨,还有浓浓的失望。
明珠在一个不断生孩子的赤贫家庭中长大,兄弟姐妹不断被打骂、卖走,而她能始终留在这个家庭里,渐渐的有能力保护弟妹、能进谢府攀成一等一的大丫头,察颜观色的本事,无人能出其右。
云舟掩饰得那么好,一瞬间里,到底流露出一丝真心。愤恨,倒也罢了,只说明她心眼儿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大,这也不是大毛病,可失望……
她对云华这么友爱,喂不成药,竟至于失望?
云柯回避出去了,洛月忙着帮云华清理被窝,换衣裳。那药有一半是倾在云华身上的,幸而被子隔了隔,不至于烫疼,但床铺被糟污得实在够瞧了。连云舟的身上都溅上几滴呢!也要换过。云舟摇手止了她们忙乱道:“不用为我麻烦找衣服。”叫自己丫头回去,拿自己衣裳过来,她在旁边微笑坐着等,一派和平,先前的情绪已全部收拾下去。
乐芸把明雪揪了下去,说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这话也就是说给四小姐听的。明雪是老太太指过来的、已亡明珠的大妹妹,凭乐芸哪敢当真教训?
云华苦着脸吩咐洛月:“你先下去。”又求云舟,“四姐姐坐近来些。”
云舟坐近,云华抚着她裙上弄脏的地方,难受道:“四姐以后别来看我了。我这么不祥,连累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