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林林总总,于浣女来说,为了逃避责罚,也是人之常情,于宫中风气来说,却滋长了贿赂之风,大是不妥。又且嫔妃衣物,皆是国库所出,洗坏了没有赔偿,使的还不是老百姓交的税赋。
正文 第八章 学会告别
云华便令各资深商局竞标包作浣事。将一年里洗浣可能会有的损耗,各作估量,交上押金,一总从押金里赔付,浣衣之资,比起宫里专养一群浣女,还要便宜得多。考察商局资质时,又有三点,一要无克扣工人之情事,二要有保守客户秘密之信誉。三,若有施舍、义学、义渡等善举的,优先考虑。
以浣衣一事,又推及他事,顿时宫务简便,商民称善,又移风易俗,推至各达官贵人之处,令得商务隆达,市面上好一副繁荣气象。
云剑也知这些事,倒助长了云柯羽翼,只是事到如今,连他也无可奈何,这才知谢小横深意。亏得云剑也是聪明豁达人,看儿子渐渐长大,也没有高高过人、一代明君的气象,若平庸着被周边人挟持、大权旁落,终不免杀身亡国,竟不如由商会在市面上撑着,压制了想把持朝政大权的野心大臣。
想到这里,又怕商会成了另一个朝廷,便找云华商量:“既有商会,咱们可还能成立一个民会不能?”
“成立商会作什么?”云华正检查着下头交上来一盒盒的东西,都是宫中所用,今日该抽查的,对云剑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喂!”云剑准备目露凶光。
“哦!”云华醒悟,“当然,是这样。”
云柯既主导商会,云剑当然想牵制商会。帝王以民为本,说是这样说,不过……
云华忍不住笑起来:“怎么有个人身佩宝剑,却要问小摊贩削把竹刀,好去对付邻家孩子的弹弓呢?难道竹子比钢铁好守?”
“你——”云剑才说一个字,也忍不住笑了。
决心要对付商权的话,云剑现在的帝权也足够了。之所以想成立一个组织制衡。无非为后世考虑。但云剑的儿子既不一定能合理使用帝权,又如何确定能掌控民会?商人只不过在商界呼风唤雨。本朝制度,经商者不能从政,若说“民”,哪个“子民”展现出能力之后,你非得不叫他当官呢?如此,日后难免成为官会了。官会岂不就是朝廷?真正多此一举。
“云柯的儿子也未必能掌握商会呢。”云华又道,“多少商界头子,日后也不过想保个富家翁,子孙性命衣食无忧。也罢了。这等愿望,多少王孙公子,尚且达不到。”
云剑不需要她再说下去。自嘲道:“我怎么就糊涂了。”
“大哥不糊涂。大哥关心则乱。”云华又打开一个盒子,开心得“哗”一声。
“怎么?”云剑闻见香气。
“甘露香。”云华笑道,“文帝打下京都后,这香失传了,朱樱还想着它。亏我记着方子,叫人重做了出来。”
她如今说起朱樱,真正大大方方了,云剑怅然若失,有意逗她:“好啊,竟敢拿宫中资源满足你们私欲!”
“没有哦!”云华笑道。“是有商局想做这种香,我能把香方告诉他们,他们还肯贴我钱呢!一些都不动用宫中资源。”欢欢喜喜抱了盒子。“皇上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
“皇上没事了。”云剑无奈挥手,“去罢去罢!”
香盒在朱樱面前打开,朱樱笑了:“可不是这个香味!”
一口血喀出来。
“大夫!”云华忙忙的叫。
朱樱的血如涌泉般往外冒。她也多次喀血,自己知道这次不一样,说不出话。招手叫回云华。
云华依回她膝边,也知身边又一个人大限已至。又急又苦,同样说不出话来。
朱樱指着香盒。
云华会意,将香块取出来,乃是拂手香样式,便配在朱樱胸前。
当年太后曾对回雪公主道:“此香可供佛。”
朱樱唇边逸出微微的笑意,眉心一片平静。大夫来了,她也不再吐血。但大夫说,她的血已经往体内流。回天乏术了。
朱樱只能动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云华觉得,她好像只是在道别,而没有任何特别的交代。
然后她就在香氛中离去了。甘露香甚至将血腥味都净化,室中只闻清香,仿佛一朵花刚刚开罢。
云剑急急从宫中赶来。他还记得刘晨寂的死给云华带来什么样的打击。他担心同样的情况重演一次,没有第二个朱樱来唤醒云华。
他到时,云华已经在料理丧事。朱樱这病得来已久,死本是迟早的事,寿衣、寿材早准备好了,云华着人布置灵堂。
“你还好?”云剑问云华。
“不好,”云华指着心,“这里痛。”向云剑展露一个勇敢的笑颜,“我一直知道痛。但现在,我知道怎么走过去。”
云剑应该为她欣慰,但不知怎的,又觉得她离自己更远……离所有人都更远了。他心里有一件事,本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你嫂子又吃醋了。”
贵为帝后,“你嫂子”这个家常称呼,只属于大少奶奶,比皇后更亲切和尊荣。也只有她敢吃云剑的醋。
云剑既诉了苦,云华笑道:“我才不同情你。你晓得我都在考虑废除所有嫔妾制?”
云剑啐了一口:“男人——”
“是啊,”云华泰然自若道,“男人是熬不住的,有钱就变坏……那自己想办法养个情人好了。有钱女人熬不住,也会自己养情人。有钱当然是好的,好了之后就要享受,那是防不牢的,总算是愿买愿卖,总比有权的好。有权说不定就会有强迫的事情发生……合理的权力也罢了,照光辉跟我说的,怕的是特权。皇上是天下最大的特权呢!人总想往上爬,设立一个顶峰,人家就会想争夺着爬上去,哪怕多设障碍,总有人不怕死的。你不如自己把特权分出去。”
云剑呆呆听到这里,跌足道:“我分得还不够多?”
云华道:“你自己是从下面爬上来的,你自己说呢?”
云剑想想,就笑了。
虽说皇帝苦,毕竟还是皇帝好。
眼前这点特权,他守得住。以后看儿孙若守不住时,死前再分出去好了。死还早呢!他现在,正当壮年。
他们坐在灵堂后头,鼓乐还没响起来,空气很安静。云剑道:“明珠的几个家人,我还在命人照顾。他们都挺好的。那个大弟弟开起赌坊来了,知道了赌中伎俩,倒戒了赌。”
云华奇道:“我知道啊。”
云剑看着雪白的灵幡竖起,徐徐道:“你是明珠吧?”
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云华看着灵幡在风里飘起,没有否认。她自己也觉得恍惚,那个雪地里碰触大少爷身印的女孩,怎么走了这么远?
“六妹呢?”云剑又问。
“她已经开悟解脱了,”云华轻声回答,“只有我还愚钝,留在她的身体里,度这些爱恨嗔痴的劫。”
“当啪。”一只瓦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邱妈妈老态龙钟,仍过来帮忙料理朱樱丧事,说是帮忙,不过拿个小盆儿,撑着杖沿着墙慢慢的挪,谁知便听到云华这句话。
她拣起碎瓦,就要来杀云华,老泪纵横道:“你还我姑娘。你还我姑娘!”
云剑想拦,犹豫一下,算了。他还不如走开为妙。
云华抱住邱妈妈,哭诉:“妈妈!纵非你乳大的灵魂,也是你乳大的身子,再说我这灵魂儿,也是有人照料才能活下来的,你只看在照料我的那人苦心,不下于你的苦心份上呢!”
邱妈妈与云华哭成一堆,抹了把鼻涕,手臂软下来,终于谅解了,问:“你是明珠?”
云华点头。
邱妈妈又问:“那你喜欢的是大少爷吧?”很替云华为难。堂亲血缘的身子……
——咦,怎么连她都知道!
大概是鹿蜀当年看出来,告诉了邱妈妈。
云华悄声说:“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邱妈妈是三年后寿终正寝。
正文 终章
后来的日子,云华就一直帮云剑料理国家,再也没什么别的事。她这个人,就是如此无趣的人了。福珞另结了婚姻,周阿荧却没有再婚,不是说她发现自己有多么爱七王爷,以至于为他守节,不是的,她跟云华说,只不过,就是再找不到别的人了。如果这时候,那个可恶家伙,那个琥珀般瞳仁、一口整齐大牙家伙,再活过来,跟她讲:“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从上辈子,我们就是注定的夫妻。”周阿荧准又一次狠狠瞪他一眼,回答道:“好啊!”夫妻这种事……不一定多爱。恨得拿刀干架都可以呢!重要的是,你活这辈子,只愿意他一个人陪着你。其他人都不对,你都没法选。
金子也长大了,也喜欢石飞,试图跟云岭抢,但没抢成功。她怎么会是云岭的对手?她哭死了。云剑的长子谢畅很同情她,安慰了她好一阵,后来,竟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