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神色凝重。
云华也竟无一字可替他宽解!
大灾年,来了。
外头的官员也陆续听说了消息,一个个进觀,跪在御书房外头。云华猛然省觉,她是什么时候进了御书房?要出去困难了。
崔珩抓住云华的手腕,不让她走。
这里只有她见过大漠的沙、斗过西边的旱,只有她屡经磨难、死里逃生,只有她心怀恻隐、又脚踏实地。崔珩抓她,如抓一块救命的浮木。
他不敢出珠帘,怕臣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
大战他尚且撑得住,凭血气之勇。他知道全国也不乏这样的血气之勇。但大灾……本朝经过大战,已然虚弱不堪,再难经这样一击,而熬苦,比打战更难。
你可以勉励几天几夜没睡觉的战士,再翻上城墙,与敌人决一死战,但你怎样面对遍地嗷嗷求粮的灾民,从夏至秋、再至冬?
崔珩是个明白人,所以他心情更沉重,那颗心一直往下沉到肚子里。
外头的大臣等了一会儿,看皇上不出来,他们就在外头进谏了。
有些是真的忧心,有些只想表达一下忧心,有的借机要踩异己,有的趁这机会想得到皇帝的重视,嚷来嚷去,其实也没个一帖灵的神奇办法拿出来,反都逼着崔珩定主意。
崔珩看,自己要不早点镇住这些家伙,甭等饥民闹腾,京中这些白痴们就先要给他搅事!
云华已经滑到他脚下坐着,借龙案挡了,耳闻官员的七嘴八舌,手中拿纸笔给他写应对建议,后来嫌纸笔还慢,贴着他的腿,悄悄儿跟他说话。
崔珩恍惚回到作太子的时候,读书时先生拘得严——或者说先生不是那么严,但他急着要作个好成绩给父皇看,迫切想要有个好成绩,有时对着题目,急得简直要哭起来,也有那么个特别机伶的小内侍,趴在他腿下帮他一起答题。
那小内侍,后来自然飞黄腾达。崔珩知道他有些不法之事,但安了心给他富贵。可惜他后来实在太不像话了,崔珩也只好赐死他。
一晃这么些年了……这么些年,崔珩赐死了多少人?
到头来居然还有人肯贴在他腿边,与他共度难关。这算是上天对皇帝的特别优待?崔珩有些恍惚。
他们一起,到底把大臣打发了,拟定初步的对策,此时抗风沙是来不及的。受灾严重的居民先往内撤,南边的粮先往西边调。等风沙定一点,除沙复田、补种抗旱作物,一样样再慢慢的来。
大臣退后,云华方要起来,四皇子来了。
云华只好又钻回去。
四皇子一听说大臣进宫,他也进来了,不敢穿过大臣站到父皇旁边,免得像要侵夺父皇权势,也不敢站在大臣这里,免得像帮着大臣逼宫。他侍立得远远的,看大臣走了,连忙出来跟父皇问安,表示他顶顶关心国事、也顶顶关心父皇。
崔珩支着额,问他:“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
四皇子就躬着腰谈了点想法,很中正,很中正。
崔珩强打精神,就几个要点作了启发,四皇子表示:父皇英明仁德,真是人所不能及!
崔珩忽然深深的疲倦了:“皇儿!想我作皇子的时候,陪侍在你皇祖父身边学习政务,也是夙夜匪懈,不敢多一步、生怕少一步,累得很。”
四皇子不知父皇怎么忽想起当年来,只好躬身唯唯喏喏。
崔珩道:“我如今叫你,是不是比我当年更累?”
四皇子连忙叩头,又回奏道:这几年国家的积疾都恰巧起出来,亏得父皇怎么英明神武能治下来的,他作儿子的在旁边看了,学习得很多。料这一两年把难关度过,国家又能欣欣向荣,父皇可作江山千秋万年,他能作这样父皇的儿子,就已经觉得很荣光。
回答得真好。崔珩想自己作人家儿子,也不过回答得如此这般了。但这些回答里,有几句是真心?假是不假,可要论起真心来……
他挥挥手,很慈祥的说:皇儿你还年轻,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再学学,父皇很看好你。
四皇子叩首退了。
云华悄悄的从崔珩腿边退开。
她如柔云依在崔珩腿边,这样久了,一退,崔珩觉得腿边一凉,想也不想伸手拉过她。
“皇上?”云华骇然。
“不准告罪。”崔珩含糊说着,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抱着。
他的鼻子埋在她的肩窝里。
她不敢动。她的身体出乎他想像的柔软,像一片云。无情的云。她虽然没有反抗,但也不主动给他提供任何的柔情。
她对他是没有温度、没有滋味的,如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慢慢放开手,道:“走罢!”
云华退开。退到外面才开始发抖,望见清源馆,如见蛇蝎,忙忙从旁边擦过了,回到尚令的所在,又有好几个宫人来问事,都是不得不当场处理、或者给出章程意见的。听说洛月已经来了,真快,她分不出身来去见洛月。
她能休息时,已经是月儿高挂。洛月连忙伺候她上床,有宫人已把宫中就寝的其他规矩跟她说了。云华只有力气握握洛月的手,就把头陷进枕头里,恨不能就此长眠不起。
宫人不得不把她叫起来:太后也听说了西边的事,发愿要于佛前持斋念经祈福,三帝姬随她,很有几个嫔妃也要随愿。
这种时候尚令怎么能不在?
于是云华又扎挣起来,匆匆戴了女冠,领了人过去,奔走了几个更次,回来时,东方已发白了。
洛月候着。
云华用跌倒一般的姿势躺到床上。累成这样,原以为一放平就该打呼了吧?可是不。脑袋被使用过度,呼噜噜的转,没有事情也空转,停不下来,转着转着想起白天有什么事确乎没完结,那更停不下来了。
洛月给云华掖被角。
云华拉住洛月,让她躺在自己旁边,抱住她,头埋到她怀里,咕噜了一声:“洛月。”
“是的,小姐,我在这里。”洛月轻声回答。
云华终于睡去。
正文 第十八章 膝袱伤人
之后几天,宫里宫外都忙。灾事一时没个平定,物议纷腾,余秋山到底是烧山的罪魁祸首,百姓本不懂,不知谁捅出来的,把他编进戏词里说,于是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他是英雄,但饿肚子是眼前的——西边饿死人,流民往南来,南边本来就已比往年少的粮,还要往西边运呢!怎生得了?
这样对余秋山的不满就越来越多了,有些倒念着旧情,不多说余老将军,说说别的文官武将——甚至抱怨起天老爷,也就是影射起天子来。
崔珩和其他文官武将不得不叫余秋山老实点顶一下民怨。
余秋山深刻的对他烧山的鲁莽行为作了忏悔。这么一大把年纪,身上带了新的战伤,卸了甲,跪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见者鼻酸。
其实崔珩也心疼——心疼有什么用?大家共克时艰,拿点准主意出来啊!
云剑终于拿了个准主意。
云剑不是天老爷,他对风沙也没有办法,但他是个儒将,儒将的意思是像杀人凶手一样能打战,而且像古之圣贤一样满肚子能冒坏主意。
目前他冒出来的主意就是:反正将士缺人、而西边又缺粮,何不把没粮的饥民都运到边防去,也不用什么战术了,就让他们冲,告诉他们:“那边有粮!”
这不比蝗虫厉害?
西戎和北胡的人不是人?他们不怕蝗虫?
兴他们来抢我们的,就不兴我们抢他们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哪,我们还赶不上兔子么!
崔珩觉得以上的主意都非常之好,立刻授权云剑实施。
他的压力减轻了,这并不是他停止召唤云华来清源馆的原因。
他不再叫云华来……或许,更多是因为他恼恨那朵云的无情,而不是讨厌那朵云的陪伴。
不管怎么说云华还是辗转知道了云剑的主意。当时她正在替云裳准备陪太后念佛的诸样事物。云裳说,云舟也要来,所以得多准备一份。恰宫人又来讲,雪宜公主要多带一位贵妇进宫。
云华有点心神不属。
“你是不是觉得叫饥民去打战太残忍?”云裳猜她心意。
“不,实在是没粮。”云华苍白着脸笑笑,“都被人家抢走了,再去抢回来,也好。”
“那你是怕大哥安排这事务会安排得不周详?”云裳又猜。
“大哥战都打得,这又算什么。”云华道,“听说他身边也有左膀右臂了。想必能帮他。”
“那你怎么脸色比先前时候更见不好呢!”云裳问,“哪里又疼了?”
自那天梦见余夫人之后,云华是实实心窝疼。怕人家说她效西子捧心,也不敢说真话,只道有时腰酸背痛,这样敷衍过去,也曾请御医来。御医看不出什么,云华也便不再多噜嗦,好在每次犯的时候也不长,隐隐的,痛那么片刻,忍着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