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进来,托着一剂膏药,奉给崔珩。崔珩接了,着太监退下去,他亲走到云华身后。
云华连忙站起来。崔珩反往前一步。云华这一站,就要与崔珩衣袂相挨,忙又坐下,进退失据,颤声道:“皇上……”
“坐着。”崔珩说着,仔细把膏药贴在她脖子上,“这样肿了,还说不痛。”
云华吓也要被他吓死,告饶道:“皇上休折了奴婢福寿。”
福寿么?崔珩想趁句便宜话说:“真要折你福寿的事儿还尽有呢!”却也觉得这话说出来太不庄重,就咽回去,只慢慢儿把膏药铺开。外头膏药多有药臭,这膏药却满是药香,合了云华领中散出来的香,说不得教人受用。崔珩想起前朝那句“闺房之乐远甚于画眉者”,一阵恍惚,醒过神来,再看云华,却似一只吓得要僵死过去的兔子。
女孩子,含羞是好的,羞得厉害也好,但要呈僵死状,那就没甚意思了。崔珩这般地位,岂肯硬来?收回手,道:“你若过意不去,便替朕做件事。”
云华硬起头皮请问何事,真正上断头台都没这等艰难。
崔珩扫扫桌上书册:“今儿朕不耐烦,你看看,能批的,替朕批了。”
云华魂飞天外:“皇上!奴婢干预政务,碎尸万段偿不得了!”
崔珩“咄”一声:“你在未城干的不是政务?”
云华哑口无言。
崔珩又道:“你只拣轻简的、无聊的、陈言搪塞的,替朕处置了,谁要你插手要紧政务?”手点一点,叫她坐旁边。
那是三帝姬曾坐的位置。
但三帝姬毕竟只帮做文书工作,哪里曾越俎代庖?云华呆了又呆,看崔珩不是顽笑,只能坐了。崔珩又道:“坐正些!挨个边儿,再摔下来,还要朕的膏药不是?”
云华吓得赶紧坐正,抖抖的拿过一本折子,窥窥崔珩面色,双手打开了,眼前发花,看了两遍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却哪里知道要怎么批?心里是有点主张……哪敢就按本心主张往上写?诚惶诚恐问崔珩的示下。
崔珩指点了她一番,仍然往后一靠,看她写。
她写也不能写在折子上,另用纸张,等崔珩首肯,着通常秉笔者在正册上写出来,崔珩亲批个御字,用印者再用了印,方可往外发的。
云华只算得“御前草拟奉帝”。
但这草拟功夫,也够叫人为难了。崔珩自己落清闲,看着云华苦苦推想,心情大好。
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批了六本折子,比崔珩自己的速度慢得多。崔珩也不觉得累,勉励她:“下次再来。”
还有下次?云华只觉一头青丝都要白了,恨不能就此告老还乡。
她如今知道伴君是有多减寿。
“出去不要对别人说,”崔珩依例警告她一句,“不然灭你十族。”
云华一字都不敢说。
云舟是觉得她这一个时辰失踪得可疑,瞅着她脖上膏药,问了一句,云华也不敢说,自己反手揭下来,云舟猜到些儿,便不问了,但道:“我信你知道分寸。”
这一问,云华便落下泪来:“四姐,我不知道!”
云舟骇了一跳,瞅她一眼,揽她到怀里,替她揉视着脖子,徐徐道:“那么,你要相信,别人在你这样的境地,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云华方才镇定了些,却喜在云岭等人还未走。她很跟姐妹们说了几句体己话儿。金子跟明珠分离时,还小,后来一直在云岭身边,如今跟云岭比别人都要好。云华觉得这些前生后世的姐妹里,倒是洛月跟她最亲热。洛月也有多少依依的话,不能出口,到了时辰,云华按宫例送她们出去了,洛月步步回头,目光眷眷如乳儿离娘。
云华心里也生出万般不舍。
雪宜公主和七王爷是早些时候就出宫,各自回府了。路上,雪宜公主只是一声不吭,朱樱看看车帷上的绣蔷薇,自己笑笑,目光斜向雪宜公主,雪宜公主也不看她、也不说话。朱樱捻起绣帷来,手中把玩,口里喃喃道:“哎呀,怎么好,有人在吃醋。”
雪宜公主一把将绣帷打开:“你才吃醋!”
朱樱黑眸中雾影憧憧:“新奇!我吃什么醋来?”想想,指指上头,“我吃那份醋么?我配吃么?”嗤嗤笑个不住。
雪宜公主直指她:“你吃那小丫头的醋,别当我不知道!太后殿前,你们作得好眼色!”
朱樱怔了怔,垂下头去:“那也是她们作得眼色,公主找妾身什么岔子。”语意渐幽。
雪宜公主揽过她的雪肩:“樱!你晓得我的心。我说过不会仿那些鲁男子,看着你好,就先霸了。你看我也还好,那我们相傍着过几个日子,你看别人也好了,我总帮衬你开心,不然也不会你提一句,就引你到宫里去。但你要认了真、伤了心,那可不值了,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朱樱手指在她手臂上慢慢拂过,将她推开,乜着她:“说得好动人!那池里你的脸色,活似要把我们就地磔了呢!”
雪宜公主眼神一凝。
朱樱俯在她膝上,曼声道:“真若不会伤心,又怎能懂得开心,你说可是?”
雪宜公主的手从她肩上慢慢抚下去。
正文 第十六章 求伴洛月
崔珩虽对云华是放心的,到底着人打探了一番,果然云华未露过一字,他心生喜欢,又叫过来几次,思度着太后若过问,他就打哈哈道:“只许您借用,不许孩儿借她一借不成?”
谁知太后也不问他。
皇后名存实非,更无一语能递到他面前,要论贤妃等几个,越发不会说他了。
崔珩兴起“祖宗家法不足畏,天下唯朕独尊”的感慨,倒自己惕戒,另收拾了个屋子,之后云华再来,他持卷子到那屋中,与云华隔案相对,仿了同学士们请教的例子,端庄得不得了。
布置方得,闹事的终于来了。
云裳一头撞在崔珩怀里,捏起两个小拳头就打他:“你啊你啊!——我可不可以骂你?”
“——不太厉害的,就骂两句吧。”崔珩首肯。
“你坏!你大坏蛋!”云裳鼓起腮帮子,“你怎么把我妹妹也叫来了?”
崔珩觉得这“坏蛋”的头衔,怎么比起“圣上贤明”来还要叫人舒坦?咦!来,小妖精,再给爷骂上两句。
云裳接着骂道:“凭什么书房我都不能进,她能进?皇上你忒偏心眼儿!”
居然在计较这个。崔珩挽她的手:“你来。”
云裳手握成拳:“我不来!”
崔珩把她小拳头硬拢在手心里,搂了她,去那新布置的“清源馆”里,向云裳道:“你看,你看,这何尝是御书房?有些文字要借重她的。三帝姬逢斋月,要伺候太后,好大福德,朕不好夺她们的。有些小事。外官要叫进来也麻烦,怪暑热的朕也不爱出去,现宫里放着个尚令,稳密,肯操劳,朕不用吗?”
云裳看看满架的书、满案的簿册,吐了舌头。
崔珩又道:“要说进书房,违了制的,现放着有一个。”
云裳问:“谁?”
崔珩指着她:“戎战初起时,你在哪里等着朕?”
“我、”裳儿急急道。“我没进最里面!我——我是心疼你!”要哭了,“皇上不公平,我不来了!”
“公平得很。”崔珩搂她去,“你既嫌没进最里面,来来来,你就同朕去去去,让朕进你最里面……”
咦。这淫词浪调,只有跟云裳说出来,他一点不忌讳,那般儿蜜里调油的畅快。
云裳红着脸儿扭呀扭:“我不去。讨厌!不去嘛……”到底拉进去,外姓女子及本宗已嫁女的禁地,御书房。一看,架上还有书,但整个房间不一样了。似乎要紧的都搬空了。“皇上……?”
“这里也久了,换个地儿,整一整,透透气。”崔珩把她直接放在了案上,“那咱们刚才说的事儿——”
“皇上!”
罗带轻分之际。崔珩遗憾的想:云裳妹妹那朵花,怎么就不开了呢?鄂子榭外那番春色哪……到底是怎生染得来?
云华从此时常出入清源馆。
一回生。二回熟。她批卷宗渐渐也上手了。崔珩发现这人哪,还有这么个毛病:一开始甭看多战战兢兢的,等熟些,发现没有当场砍头祸殃亲友的危险了,就胆上生毛了,碰到问题,都敢照直说了。
崔珩渐觉云华是个好臂助。这并不是说云华会对他的帝权构成危险。云华的能力,只在细节,关于大局掌控,崔珩觉得,是不强的。未城民生初见起色,便卷进战乱,可见一斑。当然这场大战他是皇帝,他有责任……
咳咳,这就不谈了!
反正要说帝权,崔珩觉得四皇子还是最让人放心的,若雪宜公主活得比他久长,用那铁腕钢胆再助一助皇侄,三帝姬也不出嫁,用那柔肠细意再辅一辅皇兄,另有谢云华帮忙顺一顺日常事务——
咦,这样一说,难道要把云华给四皇子作姬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