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道:“如今内外皆安,九哥想做,便做罢咧。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更添许多仕子为君效力,咱不缺人手儿。”
九哥叹道:“人是不缺,人手却是未必的。”
玉姐因问:“怎生说?”
九哥道:“冗官极多,种种荫官。纵没个实职,不发俸禄,也各有限田,占去许多田地不与国家缴税哩。国家花用之处又多,”压低了声儿道,“不几年,又有几样花钱的地方哩。慈寿殿的陵寝、慈明殿的供养与白事,孝愍太子还留下个女儿不可慢待了。还有几个大典,都是花钱的事情。”
玉姐惊道:“我原以国家是因战事吃紧,那是个花钱的祖宗,这才要俭省,如今看来,是自根子上狠缺钱了?究竟缺到甚个地步了?”
九哥附在玉姐耳上,轻声说了个数,道:“便只有这些儿了,收多少,便能花多少,几乎不余甚钱。倒是常平仓等处还有些米粮,却也不多。”
玉姐因知国家收税乃是“量出以制入”,收多少便花多少,所余有限,积攒起来也不多。且朝廷官员、勋贵等俸禄也是自这里头拨出,除开俸禄,余下的钱能做的事更是有限了。难怪九哥要将这冗官当做一件大事,单个儿提将出来。待做了这些事,国库便没多少积蓄了,难怪这仗打不下来。
原来九哥不止胸怀坦荡,钱袋也坦荡得很!
玉姐沉吟道:“你不说,我也要问你,这宫中内库你可有个甚的章程?休要嫌弃我多事,若在外头民宅里,这家里总是我该上心的,到了宫里,往常我是不好插手,这二年是不得闲儿,只依旧例。我冷眼看着,很是不好。”
九哥道:“怎生说?”
玉姐道:“凡宫中一应使用,或有地方贡的,或有和买来的。我于江州时也仿佛听说,凡遭宫中和买人家,几无不破之家。总是拿少少银钱强买人家物什,值一贯的,至有才与一陌的。饶是如此,内库还是有些个入不敷出,也是中间儿有人贪墨之故。内库银钱,无非来自两处,每年国家赋税好拨些儿,再者是皇家自有的庄田、作坊,也只收利、自用。开国时尚节俭,此后人愈多、生活愈奢侈,如何够使?”
九哥道:“孝期未过,恐不好即时整顿哩。”
玉姐道:“我不曾说眼下便动手,只与你商议,当如何事好。内库事比国家事虽小,道理却是一样的。”
九哥果然来了兴致,因问:“大姐有甚好计?”
玉姐道:“头一样,也是与外头一般,积年累月,冗员愈多,且有贪墨,这是必要整顿的,却又不好大动。只好将那要紧处,如采买等拣那错得大的、贪得多的拿下,旁人杀鸡儆猴,我只好杀猴儿儆鸡。水至清则无鱼,却也不好水太浑,只养王八。”
九哥点头道:“是这个理儿。”
玉姐道:“再有,我想将这宫中无用之人裁了去,并不是悉逐出去。我看了,这宫里每有采择宫外良家女子以充役使,原本宫中闲人多,用的人也多,如今咱家清净,且用不着这许多人。单这一条儿,自上而下便好少四、五百人,满宫上下,在宫女人身上,一年便能省上万贯。”
九哥惊道:“这般多?”
玉姐笑道:“可不是?她们每人每日脂粉鲜花、每月俸禄、每季衣裳,年节之赏,再有个三灾六病,一年看着不多,少的也有二三十贯,有这些人,便要有个头儿管着她们,这些女官之俸禄、份例还要更多。她们的东西,经了采买的手,还要报个花账儿,可不更多了?”
九哥道:“还有呢?”
玉姐道:“余下的宫人也好有数百,足够用了。再有宦官,前几日,李长福回我,要先□几个机灵的小宦官儿好与咱儿子使。我一看章哥,再想那外头孩子比他大不几岁,便要自懵懂时去势,我心里难过。”
九哥咳嗽一声道:“这确不是甚个德政。”宫中用宦者,更是因后宫宫眷极多,恐用了成年男子,易生歹□。九哥家里,如今只有一个老婆,姬妾全无,自然不觉不用宦官有甚不便。
玉姐嘴角儿一翘:“我并非是为旁人,乃是为咱家。你想,这宦者乃是刑余之人,古早之时,是罚犯法的人的。如今倒好,使人无故便断子绝孙,也损阴德。且宫里不是女子,便是不男不女的,乏阳气。阴气盛的地方儿长大的孩子,未免性情或懦弱或阴柔,总不光明正大,致有许多运气差的,儿子也生不出半个来。我可不想章哥变做那般模样儿。”
九哥初时听了止点头而已,听到最后,越想也越是这回事,道:“大姐说的极是。想前汉后汉,越往后头,国祚将绝,越是子嗣艰难、君威难振,未尝没有此因。”
玉姐道:“骤然变革,恐引非议,不如先不往宫里添宦者,过得三、二年,章哥也大了,再好拿来说。我又有个主意,看何处有家风淳厚者,不须他家为官做宰,只要人品周正,择年纪相仿的好孩子做章哥同学。我也是怕四周都是宦官,只有听他的、捧着他的,叫人奉承坏了,只听得进甘言美辞,不肯听那逆耳忠言。”
九哥道:“原该如此。”
玉姐道:“你要应了,这二年咱便仔细留意,择那好人家儿子与章哥兄弟做同学朋友。”九哥道:“好。”玉姐便将托秀英之事在九哥面前过了明路,道:“我便也设法打听一二。”九哥依旧允了。玉姐心里却想,这二日怎生与外头阿家那里通个气,说了此事才好。她已将九哥胞姐郦六姐与苏正之孙苏平生出长子暗中订在了名单之内了。
见九哥应了,玉姐又道:“如此,这却要正一正规矩,使外男无故不得入后宫。蒙召亦须二人以上同往。宫女不得出内廷,奉命亦须二人以上同往。否则严惩而后逐出。想禁军巡逻护卫宫苑,那也是外男,如何不禁?一是有所职司,二是成职结队,不易生阴私乱事。”
九哥道:“甚好。”
玉姐这才说着正题,道:“从来钱财之事,无非开源与节流。钱并非省出来的,乃是赚出来的。方才说省,是手头太紧,不得不俭。根子上头,还在开源。说来不怕你恼,我也有个想法儿。”
九哥道:“你有主意,只消不是卖官鬻爵,我便不恼。”
玉姐嗔道:“我岂是糊涂人?我说你休要恼,乃是这并非耕战之策,乃是经商。”
九哥惊道:“经商?”
玉姐道:“你忘了原在江州时的事了?你我两家,单指那点子租子,不过守成而已,一旦有事,钱也不凑手。手头宽裕,还在商铺。尤其与胡商贸易,利润最丰。横竖外头也有人嘲笑我是个南蛮子,小家子气,我便小气一回,又如何?”
九哥犹皱着眉头不说话儿。
玉姐道:“地是有限的,你说这许多冗官等事,不外每朝都愁的‘兼并’而已。官儿越多,百姓手里的田便越少,是也不是?不与这些失土百姓寻另一个活路,他们便要自寻活路了!经商不须许多田地。你我两家在江州时还有个绣品铺子,收了绣娘活计转卖,自有利润,那绣娘也不须田地,只消家里摆得开绣棚,便饿不着。你说呢?”
九哥一想,申氏确也暗中使人经营,只自己不出面而已,便知这是常有之事,却又说:“这岂不是与民争利?”
玉姐道:“哪是与民争利?与官争利还差不多。凡做经纪买卖的,不与个官儿勾连,哪能做得下去?早叫人暗中挤走了。内库这里,又做不了天下所有的买卖,不过是缓缓手儿。我说的,乃是商税。国家诸税里,商税最少,何不护着他们做买卖,却多抽些税?”
说是国家贱商人,确也是贱商人,非止不大瞧得上商人,连税,也少收他们的。时至今日,赋税虽有叠加,商税较之田税少得非止一点两点。盖因土地兼并,官吏等田产不须纳税,赋税便转嫁至农人头上,一而再、再而三,已不能再加,加便要出乱事。土地有数儿,好追讨,商人却是四处走,无处追讨,这商税便有些个放纵。
玉姐止此一说,九哥却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眉,玉姐毕竟不曾参与国事,只说了个大概,固然可行,却也有须弥补改正之处。譬如,如何寻个好听名目,又譬如,如何监督商人。再有,恐人皆逐利,无人耕种,则田地荒芜,国家便有饥荒了。
但凡有个旁的法子,九哥也不至如此认真去想商人之事,实是……他也看了出来,抑兼并,每朝都抑,却每每亡于兼并。裁冗官,每朝都受制于冗官,却都不敢大动干戈。相较之下,抬举一二商人,总好过贸然朝官员动手。
九哥想,这是件大事,抬举商人了,恐其心大了,又想做官,这却要想一想怎生制衡了。此非一朝一夕便能有定计,需从长计议,便与玉姐道:“可先使人试行,毋以势凌人,且观后效。”
玉姐笑道:“我省得。”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工商业的发达,也是农业上无法突破逼出来的T T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想看到这个变革的结果,大概也是要几百年吧,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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