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里的玉漏壶滴到约戌时中了,初念仍是毫无睡意,心中愈发烦闷,下榻去想将南窗开得大些,忽听外头廊子上起了脚步声,扭头看去,见尺素和云屏牵果儿推门进来了。
果儿小时便长得玉雪,渐渐大些,眉眼更能看出她父亲的几分影子。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愈发招人疼爱,她一进来,初念顿时觉得连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儿看见你这里的灯还亮着,定要过来,我拗不过……”
果儿笑嘻嘻到了初念边上,伸手抱住她腿,仰着脸道:“二婶婶,今天果儿真是开心。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
这孩子因自小丧母,徐若麟也不大在身边,加上早几年那样的情况,更如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胆小内向,后来到了初念身边,渐渐才好些。只是像今日这样的开心,却极少见。
初念忍不住笑问道:“今天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果儿道:“刚才我回来时,我爹送我过来的,还一直抱我到了院门口才放下。二婶婶,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的寿日,他高兴了才对我这么好的?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过寿。”
尺素和云屏都笑了起来,初念心里对她却更是怜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柔声道:“太祖母不能天天过寿,不过你爹往后不会再走了,他会留下时常陪你的。”
果儿眼睛闪闪发亮,用力点头道:“我爹也这么说的。他刚才还说,叫我要听二婶婶的话。”
初念笑道:“果儿原本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早了,婶婶送你去睡觉。”
果儿嗯了一声。初念牵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的屋子,这才回房,却见云屏却还停在自己跟前欲言又止的,便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去歇了吧。”
云屏回头看了眼,见屋里就自己和她,快步到了初念跟前,从袖里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低声道:“奶奶,方才我去院门口接果儿时,大爷命我递给你的。”
初念脸色微变,盯着她手上的那个信封不动。云屏便将信递送到她手边,压低声继续道:“奶奶放心,没落入旁人眼……”
信封碰触到初念的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蓦地惊醒过来,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也是压低声道:“往后再不要替那人递送任何东西!”
云屏不解,张了下嘴,终于迟疑地道:“二奶奶,大爷一去两三年,如今回来了,对你还这么上心,这不是好事吗……”
“云屏,记住我的话!”
初念说完,不再看她,自己转身上榻躺了下去。
云屏怔了片刻,终于把信收了回去,低低应了声是,替她放下帐帘,吹灭灯火,这才匆匆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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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安顿好果儿后,因今夜轮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换了衣裳到她房前,见屋子里灯已熄了,便轻手轻脚进去,摸到自己的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里忽然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听见竟是里头屋里传来的抽泣,虽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仍钻进她耳朵,一丝一丝,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为伯爵府大房的世家嫡女,自小心气儿便高,除了刚嫁入国公府半个月便死了丈夫的那段日子里在人前哭了几回,此后便没再流泪过,至于像此刻这样夜半饮泣,更是没有碰到过。踌躇了一会儿,听见抽泣声还在断断续续,终于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开帐子轻声抚慰道:“奶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鼻子一酸,自己喉头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漆黑一片中,回忆梦中场景,一时竟难以自控哭了出来。先前还怕惊醒尺素极力压抑,此刻见她已经醒了,索性放开,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哽咽道:“尺素,你晓得我很后悔吗?悔不该一时软弱行差踏错,从前一步错,便步步错。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回头了……”
尺素道:“奶奶别这么说。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么那些人,明知这家的二爷是个病秧子,却还非要把你往这火坑子里推……”
初念等情绪渐渐稳定,吸了下鼻子,终于慢慢道:“你错了,我不怪他们。司家日渐败落,我身为司家长房嫡女,他们要把我嫁到哪处儿,我便只能嫁到哪处,这是我的命,无法更改。我后悔的是,我从前不该抵不住那人的诱惑做错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子给玷污了,如今他还不肯放过我,你晓得我有多怕吗?我是真真的自作孽不可活……”
尺素握住她柔软的手,改回从前在司家对她的称呼,垂泪道:“姑娘别这么想……大爷这样的人物,他若有心,谁能抵得住?何况他对你应还上心的,不是这么久都没再娶妻吗……”
初念道:“你怎的比我还糊涂?他这样的人,心里能装得下谁?对我不过是想占为己有而已。他今日不娶,难道一辈子会为我都不娶,就这么耗下去?我也说了,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过我,让我能安安静静待在这院子里过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对我看顾了……”
尺素摸出块帕子递过去。初念胡乱抹掉脸上冰凉的泪串儿,长长吸了口气,闷声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尺素忍住泪,摸索着替她盖回先前被蹬掉的被,又低声劝慰几句,听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撩了帐子回到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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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念起身,理妆过后,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肿,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如常那样携了果儿荃儿一道,去给慎德院的司国太请安时,见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的小姑青莺、徐家二房的小姐青鹃、青鸳、廖氏一个远亲家的表小姐吴梦儿等都在,正围着司国太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司国太见初念来了,笑着朝她招手,道:“你这些妹妹们趁着我刚过完寿高兴,都撺掇着要去金台园耍子作乐,我拗不过便应了,你也一道去罢!”
初念习惯性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晓得你是个乖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日守在那个四方院里做给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儿荃儿都带上。”
初念见司国太这么说了,瞧见那俩小孩又都双眼放光蠢蠢欲动的样子,一个不字便说不出口了,便笑着点头。
司国太很是满意,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去准备下,明日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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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园是国公府的一处别宅,位于金陵城外的南郊,依山而建,树木阴郁,园子里头蓄了个极大的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国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时,徐家人也没心思整饬,园子便败落了下去,如今重新得势,早就里外整葺过,又正值盛夏七月,过去避暑是个极好的所在。
一早,国公府的女眷便拥了老太太一齐分坐香车去金台园。到了后,廖氏陪司国太去歇脚,剩下女孩儿们便各自寻景致玩耍。到了午后,疯了半日的果儿荃儿去歇午觉,初念睡不着,透过窗子看见不远处的湖边生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荷田,荷叶伸得有半人高,中间点缀着朵朵绽放的荷花,风吹来,这里似乎都能闻到荷香,一时兴起,叫云屏守着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过去剪荷。两人低声说笑,穿过一处浓荫小道时,尺素忽然停住脚步。初念笑道:“怎么了你……”话说着,抬眼间,便看见对面站了个男人,笑容顿时冻结,脸色大变,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似听到身后那男人追来的脚步,头皮一阵发麻,提裙迈步就跑,只刚跑两步,身后已经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抓住她的人,正是徐若麟。
初念白着脸,拼命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挣扎,看向慌慌张张赶上的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几句话要说。”说罢不由分说,拎小鸡般地带了初念便往湖边快步而去。
☆、第三回
正酷热午后,主子大多去歇午觉了。园中下人这时候,便没躲起来犯困,必定也是寻阴凉处躲懒了,附近想来没什么人。但即便是有人,初念此刻也不敢呼叫求救,被徐若麟提到湖边时,边上正有一株男人臂膀粗的老柳树,惊慌之下,急忙伸出手去抓住。
徐若麟见她死死抱住树干不放,一张芙蓉面上,因为惊惧焦急,脸色煞白,秀巧鼻尖处却已渗出了细汗,一双眼闭得紧紧,乌黑睫毛微微颤抖,这模样瞧着可笑,又有几分可爱,心里因前些日她屡屡对自己视而不见而生出的怒气也减了几分,便放开一直钳住她的手,不紧不慢地道:“长久没和你亲热了,怪想念的。你再不松手,我索性在这里和你亲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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