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双手,五指张开之时,几乎是她的手的两倍大,能轻易将她的手握住。这一双手,掌心指根之处,结了厚厚的茧,这是经年戎马练兵留下的磨砺,至今未退。这一双手,曾经掌握宝刀权杖,吞饮鲜血,驾驭风云。这一双手,也曾轻慢美人,徜徉于秾软温柔之乡。而今,它却失去了曾经的力量,如同新生的婴孩的手,无助地瘫在那里,任由旁人的摆布。
这一个月来,萧荣一直这样细心服侍着自己的丈夫,丝毫不假手于旁人。
他的头发是她替他梳的,一丝不苟,结髻于头顶,插玉笄固定。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做的,月白的衣料柔软贴身,针脚细密而整齐。他的饭食是她喂的,甚至,就连他最私密的排泄净身之事,她也丝毫没有嫌弃。太医叮嘱,为防皇帝久卧不动后背生出褥疮,须得定时将他翻身,她便制定时辰表,以便自己不在之时,宫人可以按时翻动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着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细致而耐心。
“娘娘,药来了。”
一个绯衣宫女端了置在托盘上的药,到了她身后,轻声道。
萧荣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在一边桌上后,与另个宫女一道,合力将赵琚扶坐了起来,往他腰后垫放了靠枕,等他坐稳之后,她端过碗,用调羹舀了药汁,吹凉之后,喂送到了皇帝的嘴边。
比起一个月前刚刚罹患脱症之时,赵琚的情况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缓慢摇动脖颈,或者从喉咙里发出含含混混的声音。但是于院使对此,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乐观。私下里,面对皇后的询问,他曾无奈地摇头,坦白说这大约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复到的最好程度了。精心照料只求不致恶化。想要痊愈恢复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满了温热药汁的调羹触到了赵琚的唇。他却仍紧紧地闭着嘴,鼓着双眼瞪视萧荣。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就处于这样的暴怒状态之中。萧荣并不在意。仍是耐心地低声道:“万岁,吃药了。”
赵琚僵硬地侧过了头去,面颊碰到调羹,调羹一晃,里头的药汁便洒了出来,尽数淋到了他的胸前。月白的衣襟口,立刻濡染点点滴滴的黑色汁痕,于是白的愈发苍白,黑的愈发刺目。
萧荣凝视他片刻,终于收回了执着调羹的手,将碗放置在一边,淡淡道:“你们都出去,没我的话,不必进来。”
宫人们知道皇后在对自己说话,应了声是,鱼贯退了出去。
萧荣取了块洁白帕子,仔细地擦拭他唇角边方才溅上的药汁,低声道:“万岁,你不想见到我,对吧?其实,我倒可以猜一下你的心思。先前的你,万乘之尊,如今的你,却连动弹一下也成了奢侈的盼望。你觉得自己尊严尽失,你无法接受这一切,更不愿意被我看到你这种可怜的苟活样子。我却偏偏一直就在你身边。所以你生气,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赵琚眼乌珠猛地一动,僵硬地转回脸盯着她。
“万岁,我知道除了这些,你还挂念着你的朝堂。可是这么久,你却丝毫没有朝堂的消息……”她叹了口气,“我想让你放心,还是告诉你吧。”
“咱们的儿子无恙,他已经应群臣的请求,开始代理你的朝政了。”
萧荣凝视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你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作为母亲,从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骄傲。”
“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我提我们母子被质的那段过往。但是说真的,有时候我反而要感谢那些日子。倘若没有那段磨砺,或许他到如今还只是个任性而放纵的皇族子弟。而现在,他却懂得了隐忍与感恩。代你执政不过一个月,他便因了他的谦逊和纳谏而被你的臣子所褒扬。并且,他还是个孝子,他顾忌你的感受,所以一直只是在你的御书房里与大臣们议政,拒绝到大殿接受群臣的朝拜。可是……”她一顿,“可是以你如今的状况,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继续执掌这个天下了,所以,总有一天,他会坐上你传给他的那张椅子,真正成为这个天下的皇帝。而那时,你就是位高尊极的太上皇。万岁,你的儿子他未必会成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会是一个天下人的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挂念朝堂之事了。”
赵琚随了她的话音,一双手微微颤抖,嘴唇也抖个不停。他的脸变得通红。他极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终于还是因了乏力,颓然垂落了下来。
萧荣微微一笑,凝视着赵琚的目光却渐渐转为微凉。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里也怨恨我。无妨,我并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应该让你知道,”她徐徐地道,“关于你病发的事。”
赵琚如被针刺,死死地盯着她。
“你日日这样躺在床上,一定也早想过千遍百遍,当时为什么你会这样失去控制,以致酿出祸事。我听安贵妃说,你曾责问过她,问她给你吃的宵夜里放了什么。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狼虎之药。她一直辩称自己是冤枉的。其实她没说错。因为对你下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萧荣说出最后三字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正在闲谈天气。赵琚却猛地睁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的惊骇之光。很快,他目眦欲裂,目光里充满了愤怒,面颊之上的肌肉扭曲而痉-挛。
萧荣神情没变,仿佛也丝毫没注意到对面自己丈夫突然剧变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侧过脸去,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桂树。桂枝上正缀满了点点金黄,一阵秋风过,金黄片片坠地。
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半晌,终于在赵琚发出的愤怒赫赫声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来我宫中时,不是问过我当时的焚香吗?你一定是觉得那味道陌生。没错,那其实就是药香,可以引发你无限□的药香……”
她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到赵琚的脸上。
“万岁,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那时候,只要你肯听我的劝,我也决不至于下狠手让你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又或者,倘若你没回去你的宠妃那里,事情或许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她摇头,笑了下。“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你听不进去我的劝,你也回去了安贵妃那里,所以……”
“啊——”
一直靠坐在那里的赵琚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嘶哑着狂叫了一声,整个人竟忽然朝着萧荣扑了过来。他重重地撞到了萧荣的身上,萧荣被他仰面撞到了地上,他也跟着从床上扑跌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啊——啊——”他的喉咙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宛如受伤野兽般的哀鸣声,眼睛因了充血而赤红,鼻翼剧烈翕动。他竟然也抬起了自己的一双臂膀,十指大张如箕,掐在了萧荣的脖颈之上。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两张面孔此刻相对,近得不过咫尺,甚至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可是却又那样遥远,远得只剩下了深深的仇和恨。
萧荣脸色苍白。她一眨不眨地与狂怒而绝望的丈夫对视着,忽然,眼角处滑下了一滴泪。
“赵琚,”她抬手,轻轻拿开了他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双软弱无力的手,慢慢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咱们的新婚夜。那晚上,你夸赞我眉眼生得好,给我起了眉儿的爱称。你还说,要一辈子这样叫我,哪怕咱们儿孙满堂发白齿落。可是你没有。你早已经忘了你当初的戏言。我却一直记着,记在心底,到现在还没忘。咱们儿子很好,可是终归调皮,长大了,娶了妻,就会和母亲生分。不像女儿,女儿才是娘的小棉袄。我曾经很想要一个女儿。可是一直却没这样的福气。我只看着你和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女儿……”
她忽然用力,将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丈夫推开。赵琚顺了她的力道滚落,柔顺地仰在了地上。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坐起身俯视着他,摇了摇头,“说这些,或许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是个狠毒的女人,但只要我有一丝选择的余地,我也决不至于对我的丈夫下手。走到现在,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余地了。”
她的目光渐渐笼上了一层寒意。”我可以容忍你别的一切,但我绝不容许你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将天下再次带入攻伐战乱之中。倘若有一天,你能真正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知道连你自己也会承认,你当时的那个决定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并且,这也是我欠徐若麟的,我当还。倘若没有他,我与无恙如今早不知身死何处了。这场北伐之战,并非他之所愿。那个时候,既然谁都无法阻止你做这样的蠢事,那么,就由我来终结这一切。”
或许是没有力气了,赵琚喉咙里的愤怒赫赫之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只剩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萧荣望着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她用帕子擦去他方才因了愤怒而失控淌下的口角涎水,然后从地上起身,环顾了下四周,道,“这个皇宫,看着美轮美奂,却是个气闷的地方。明日起我会将你送去莫愁湖的西苑,那里更适合养病。”
“对你来说,如今这个样子,自然是生不如死。你应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我说,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尽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倘若你还愿意听我和你说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说一辈子也愿意。现在,往后,我还是这样一句话。只是这一个月来,我看得出来,你并不乐意见到我。今日我把原委告诉了你,你自然恨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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