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云在玩了大半天、体力平白浪费无数之后,还是被塞了一叠废弃的纸、一枝秃笔、半块墨、一只破了边角的砚台、一小壶灯油,迎着风雪回到家之后,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无力,也不能飞扑向温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来应该有的进度给补完。
「阿娘,今儿那个跟我玩蹴鞠的孩儿说,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为人上人呢。」
「嗯,确实有不少人因为擅玩蹴鞠而发达。」白家娘子坐在一边缝补着小云的衣服;她今天挨挨蹭蹭出来的破口子可不少,而衣服本身在祖辈几十年的穿用下,质料变得极脆,轻轻一蹭到,就会破口,必须一补再补。
「那孩儿说上一个皇帝甚至还让一个蹴鞠高手当官呢。」
「那是特例。那个老皇帝年轻时很沉迷蹴鞠,就特旨提拔了那个人当个闲官,顶个名头罢了,不用上朝,也没让他干什么实事。」
「不用考科举就当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小云没怎么在意娘亲的见识似乎超过一个村妇所该知道——或者说,她从小就隐隐明白,娘亲和村子里其他人是不同的。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确实算是泼天富贵了。」
「但是对今天那个孩儿来说,不算什么对吧?」小云从那贵公子的口气里隐约分析出这一点。
女儿口中的那个「孩儿」,大概是什么来路,白家娘子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厨房里的那些嬷嬷们都是后院里那些主子们的佣仆、就算仅仅是粗使仆妇,也能轻易知道这三四天来被当成不速之客、拒于庵门外的那几家小公子,都是京城来的富贵至极人家,最基本都是家里有爵的;而身分最高的那个,还是个正正经经的皇亲呢!据说是公主的幼子,出入皇宫像走自家后院一样随意,深受今上与太后宠爱,不时叫进宫里小住几日。
不管小云今日陪玩的那名小公子是哪位,都是她们招惹不起的。
「他们与我们是不同的人,就算今日你与那名小公子玩得好,也不必挂记,知道吗?」
「我没有挂记啊,不过是给我一颗果子的人。」说到果子,小云将笔搁在一边,跳了起来,跑到今天背回来的小背篓旁,朝里头掏了又掏,终于找出那颗被塞在最底下的果子。「喏,阿娘,就是这个。这是柰,我们来吃吧,尝尝看是什么味道,我想了一整天了。」
「啊,对,是柰,也叫苹婆。」白家娘子看着女儿塞来她手中的果子,怔了好一会。
「这怎么吃啊?要去皮吗?」
「大户人家的吃法自然是去皮切块的,但我们这样的人家,连果核都吃个干净,哪里舍得削皮。」
「果核?里头有种籽吗?我们可以拿它种成果树吗?」小云好奇问。
「这儿的天候应该是可以种植的,但土力太贫脊,怕不能成活。」
「反正试着种种看也不亏啊。」小云觉得可以一试。「阿娘,我们就别吃果核了吧。」
「好的,别吃。都依你。」白家娘子笑笑地应了,在女儿渴望的目光下,从灶上找出菜刀,将果子切成两半,一边大,一边小。将大的那半递给女儿道:「既然切开就要吃完,放久了会发黄。」
母女俩很是珍惜地吃着这难得而珍贵的果子,香香的、甜甜的,口感有点绵,小云对比过曾经吃过的山楂、枣子、柿子等果子,觉得这种从富贵人家手中取得的果子,似乎更甜更好吃。
「真好吃……」将果子啃得仅剩一点点果核,不敢再往里咬,怕咬坏了里面的种子。依依不舍地将果核放下,叹道。
「小云,这果子若能种成,你可以继续挂念,若不成,你也得忘了。」
「知道知道。」阿娘总是不时教育她要守分,不可对不属于自己的事物起贪念,她都会背啦。
白家娘子虽然对自家女儿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但还是会随时耳提面命。尤其小云今天遇着的这些人,就算不明白他们高不可攀的身分,总也会因为他们鲜亮而富贵的衣装打扮,以及精贵的玩具与吃食而兴起欣羡之心。
同人不同命,这样的现实,要一个从出生起就待在闭塞而贫穷山村的六岁孩童去理解,实在太困难了。
「还有,这几天,你别去慎严庵里了。反正静默师父给你这么多纸张,够你写七八天了。等那些人离开之后,你再继续去庵堂里干活。」
「师父她们也这样想的吗?」
「嗯。人太多太闹,怕你定不下心来练字。而且师父们也得接待那些贵人,不能总是晾着。」
「喔。知道了。」不能去慎严庵,就不能吃到山珍海味且免费的午餐了……
好悲惨。小云皱皱鼻子,不爽地问:「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啊?」
「快了。定恒师太决定出面接待,就是要把人打发掉的意思。」
小云叹了口气,洗完手后,坐回桌子前乖乖练字去。
「快快快!踢那边去!传球!不可以用手碰——也不可以端人去去,走开!你别踢了!阿山,撵他走!」
一场克难的蹴鞠大赛就在几个小贵公子穷极无聊到几乎死掉时,在贺元的提议下,贺明立马叫家丁去把小归村的村童们给聚拢过来,粗粗讲了规则,也让护卫示范之后,待家丁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画好鞠域、立好一个简易球门,就让他们下场开赛了。
小公子们正是甲乙两队的指导师,边教边比赛,但混乱不堪的大乱斗几乎要变成群殴,气得贺明与赵玥直跳脚,而暂且充当裁判的贺元则坐在场边,一边笑一边喝茶吃糕点。
「真是一群傻子,尽会使傻力气,你还说村童灵活呢!我家的家丁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把这些人给玩得团团转。」赵玥叫得口干,跑来贺元这边讨茶水喝,连连喝了三杯才说得出话。
「前些日子我们在山上遇着的那个村童确实灵活。后来我与阿铭独自上山那次,我就教了那村童蹴鞠,不过一下午的时间,竟然就把白打练得无比灵巧了,球在他腿上、肩上、头上各处戏耍,我在一旁作弄也不能使他弄丢球。」
「那个村童也在里头吗?」赵玥早就忘了在山上偶遇的那名村童长什么模样。对他来说,这个山村的村童都长得一样,全都黑抹抹的,要辨识委实费力。
贺元摇头。
「当然不在。他随着他娘亲在慎严庵里干活儿,哪来的空闲玩乐?」
「一个三四岁的孩儿,能干什么活儿?」
「你忘了第一次见那孩儿时,他身上背着比他身长还大捆许多的柴枝?我瞧着,他家里恐怕是这个小村里的特贫户。还有,他说过了年就七岁了,之所以长得矮小,无非是长期食不果腹所致。」
赵玥闻言笑道:
「阿元,那不过是个村童,你了解他那么多作啥?怎么,善心大发,想收个小厮陪着玩蹴鞠?这可不行。就算你真起了这个念头,也是行不通的,公主与国公爷第一个不同意。」他们这样显赫的世家,贴身伺候的人都是有脸面的世仆,而三等以外的粗使佣仆,即使只是外院扫地的,也是从信誉卓着的官牙那边精挑细选而来,临时起意想收个不知祖宗八代来路的人当小厮,是万万行不通的。再怎么身家清白,家里长辈也不会相信他们有服侍人的能力。
贺元闻言轻哼,没说话。他当然不会告诉赵玥,那日因为蹴鞠玩得尽兴,一时脑袋发热,就问那孩儿要不要随他回京城去,保证给他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干着粗重的活儿,还无法养活自己。
当他冲口而出这话之后,其实就后悔了;但没料到那孩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完全不为所动,让他当下觉得脸面无光。他堂堂一个镇国公府的嫡出二少爷、当今皇帝的亲外甥,身分贵重,金口玉言,随便开个口,就能给人一场富贵机遇。因为向来知道自己身分的不同,所以纵使他行事有些飞扬跋扈,却从不轻易应诺别人任何事。
哪会想到好不容易想对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童示些善心,竟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真是不知好歹。
后来想想,却又对自己的怒火感到不值。那个不满七岁的村童,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慎严庵了,他能想像到的山珍海味,不过是慎严庵里难以下咽的粗糙素食;他对华服的定义,不过是衣服上没有补钉罢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就只是永定县北边这片荒山里的四个小村落。
这样的孩儿,没有见识过繁华是何模样,你许他富贵人生,他无法想像,自然就毫无诱惑力;所以,这几天他是白生气了。怎么就因为那个村童识得几个字,就另眼相看至此?那孩儿虽然是稍稍特别了些,但也就那样了,怎么就对他动了情绪了?
真不值。
才在心底对自己之前的不愉快不值呢,结果就看到不远处的小径上正走过两名协力担着一桶水的村童,那个走在后头的,不正是应该在慎严庵干活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