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的肩头颤了一颤,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权仲白柔和地望着她,却也并不打断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过了许久,蕙娘才抬起头来,勉力对权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儿明显有点泛红,声音里,也多添了几分哽咽。“从小没了亲人,我又没能养在她跟前几年,说起来,三十多年,大半时间都是独自一个。日后,我也未必能奉养她终老。唉,她就这一个女儿了,我不体贴她,还有谁体贴她呢……”
听口风,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随意挑选再嫁对象了。权仲白张开手臂,静静地望着蕙娘——可他这个倔强的、骄傲、从来都不愿意示弱低头的小妻子,这回竟是丝毫未曾犹豫,转眼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力道之大,甚至让权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这么个决定,并不容易。权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鸾台会的存在,让她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忧虑,也许清蕙都未必会做此安排。可不论如何,她毕竟还是做了这个选择,这个选择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只有许多的麻烦,他从未想过,一向是算无遗策从不吃亏的焦清蕙,也会揽下这亏本的买卖。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其实,人也都是会变的。
权仲白犹豫着,慢慢地也抱紧了清蕙,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不是有点寂寞?”
他怀里的人僵了一会,到底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焦家人虽然家财万贯、有权有势,但和这个圈子里的其余人家相比,他们的确是太缺少亲人了。尤其是清蕙,刚送走祖父、嫡母没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亲娘改嫁……
“你已经有你的家人了。”权仲白抚了抚她顺滑的秀发,低声道,“有两个孩子,有我,以后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将是我们,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顶了顶他的肋骨,怒道,“你这个人,哪有这样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们,何曾分出亲疏了,却说得像是你们比她更亲近一样。你能陪我多久,还不好说呢——”
她想了想,忽然坏丝丝地破涕为笑,“我要是三十岁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谁能陪我走到最后,我看也很难说!”
这话倒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了,权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点出她不会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却非得要把话给歪扭了说,按权仲白性子,他本来是肯定要和她较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样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点故意在转移话题的意思。因只浅笑道,“你说的是,也许我明日就死,后日就死了。为以防万一,你也可以现在开始物色合适的改嫁人选。”
蕙娘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装饰在微微泛红的眉眼间,显得分外俏皮可喜。“我还不想改嫁的时候,你最好好好地活着,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还是由你说了算吗?”
权仲白不免笑道,“哟,没听说过和离么?至于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这些谋杀亲夫的女子,都没学过《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权仲白身上,又有点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思绪,已经漫游到了别处,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权仲白身上打着圈圈,过了一会,忽道,“你说……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道,“你要嫁了别人,这问题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你嫁了我么……”
不用他明说,蕙娘也应该能明白:他要想续弦,就不至于上门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对第一次续弦的反应拿来参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没问你。”清蕙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权仲白,“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续弦呢?”
权仲白耸耸肩,道,“三个字,你猜是什么?”
蕙娘笑道,“达贞珠?”
她还伏在权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翘臀,责道,“乱猜。”
其实,两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内,并不明言罢了。权仲白从前不续弦,恐怕也是对家里的勾当有所察觉,也有点不愿连累比如蕙娘这样的无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转,又说,“那,如果以后几年间,事情都解决了,我又死了,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有点烦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样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看,是不会,你和我说过好多次了,这辈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给权仲白喘息时机,紧跟着就问,“你是为什么不想找?总不会是真的清心寡欲,想做和尚吧?”
两人虽然也谈论过这个话题,但那时的关系,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语,权仲白要再不坦诚,似乎也说不过去,他怔了怔,只好实话实说,“我这个人,着实是怪得很,要找到一个顺心随意的伴侣,不知多难。别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没有途径去结识,就是男儿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几个?他们对我也许是足够信任,能把心事倾吐,但家里又是这个情况,我从未将我的心事,告诉给别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觉得与其把精力花费在这里,倒还不如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这番话,他从未和别人说过,对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说出口来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权仲白自己都有点感慨。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语气里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别人不能登堂入室,你这个身份,难道还接触不到各家女眷吗?只要是你喜欢的,趁着年小娶回来教上几年也就是了。我看,与其说是找不着,倒不如说你是不愿找。”
这话权仲白也不能反驳,他沉默有顷,也只能承认,“确实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继续问,他也知道这个答案是不能让她满意的,只好将心底深处,也许从未和别人诉说的话语,告诉给清蕙知道。“人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个情字。贞珠是我第一个倾慕的女子,这份感情中道夭折,给我打击不小。追寻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说,也太容易受到伤害了……”
他话里也许流露出了一点情绪,使得清蕙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她默默地望着权仲白,半晌方道,“我也伤害过你吗?”
这样说,已经是把她摆在了权仲白第二个倾慕的女子这一身份上了,但权仲白却并没有否认——当焦清蕙神气活现、骄傲任性的时候,他是想打击她的,就是被她说中了也不会承认。可眼下这个安静而轻郁的焦清蕙,却令他无法拒绝,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绪,他亦望着清蕙,两人眼神互锁了好一阵,权仲白才着魔般地开口,他低声说,“你伤我很重。”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本手记,对两人感情带来的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达贞宝的确得偿所愿,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点。
事隔许久,话里已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怨恨,只有点点无奈,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失去力量。她对他做下的事,并非几句道歉能够挽回,而她万不会因为此事就对他处处让步。两人的关系就像是一条长河,纵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经过去,河水中也依然夹带了许多从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刹时间也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伏到了他身上,并没有做声。
权仲白望着她的头顶心,忽然也兴起了岁月之感: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将迈入第七年了。
这七年间,她变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换做从前,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必定令她终生后悔,就算体谅为难处,不施以报复,他也再不会见她一面……
“从前我刚进门的时候。”清蕙忽然开了腔,她伏在他怀里,声调幽然。“还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时候,大嫂她们要回东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嫂对我说……”
她模仿着大少夫人的腔调,轻声道。“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
她学得很像,口齿发音,几乎和大少夫人没什么差别,即使分别许久,也令权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嫂,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说,“那时候,我心里也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她不过是嘴硬罢了……可现在,我才明白,能说出这一番话,的确也值得别人羡慕了。权仲白,你觉得……你觉得,我们也能度过去吗?”
她问的究竟是鸾台会,还是两人的感情,权仲白一时竟无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许也有所察觉,她抬起头来,水润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又道,“你觉得,我们这一家四口……能度过去吗?”
权仲白感慨万千,他轻轻地抚上了焦清蕙的脸——她是美丽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颜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坚韧、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鲜亮丽,永远高人一头的外表下,在他眼里看来,她是这么老奸巨猾、这么冷漠无情,但却又这样破碎、这样的疲惫。他没有说谎,权仲白不喜欢说谎,有时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怜她,而他也不能否认,就算他们是如此的不合适,就算他们之前分别已有过别的爱人,就算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命运的捉弄,从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连续不断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现在,在重重恨意之中,这份爱意,依然不可否认,容不得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