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对生母是何等了解,刚才还没留意,此时见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顶,不免大惊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难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满面通红,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后接连穿过几重屋宇,进了三姨娘寝房,见她肩膀微微抖动,扳过母亲的脸来看时,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泪来,满面羞耻地道,“我、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将来的国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实已经非常不名誉,若还是嫁的骗门大佬,那可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蕙娘没有一点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对着生母的泪眼,她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安慰道,“没有的事,娘,您别多心……这心思偶然一动,谁没有过呢?您也守寡这些年了……”
说好说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说得收了泪,蕙娘方挨着她,低声问道,“可您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按说,您现在管着家,每天也不少见男人——”
三姨娘的脸红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这种事,又哪来什么道理?”
蕙娘亦不禁为之怔然,过了半晌,才道,“那他对你……”
三姨娘不肯做声,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着地面,扯着手绢。蕙娘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道,“您和他见过面?”
“我现在毕竟管着家。”三姨娘声若蚊蚋,“他是没说什么,我……我能察觉一点罢了。不过,他遮掩得也挺好,想来,也是觉得身份不配,没什么希望。”
若那麻六胆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轻饶,杀身之祸那都是轻的。他又不是蕙娘亲娘,兼且走惯江湖,规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到晚上,把两个孩子接回权家,自己梳洗过了,在灯下坐着时,她亦是难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权仲白进屋看了她一会,不免奇道,“回个娘家还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边坐下,以闲聊口吻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耻于开口,她现时心底的纠结与复杂,甚至远胜从前算计权仲白的时候,哪还有闲心和权仲白唇枪舌剑地耍花枪?
但,看了权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这样的事,也许她只能和权仲白说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写信问文娘意见时,文娘都是满篇的不赞同,这一时兴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个友朋跟前,都极为不体面,也许唯独只有权仲白,能理解她的动机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权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权仲白的见识,亦是半晌说不上话,半天才道,“你见过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让两个姨娘都为他生了心思?别是——”
“回来前我看着他教乔哥破局来着。”蕙娘想到麻六,也是叹了口气,“应该没有使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岁,风度翩翩、轮廓清俊,一口美髥。谈吐雅致、举止斯文、穿戴精致,是要比那些小门小户的木讷汉子有趣得多。说句实在话,和我——”
她也是和权仲白说脱了,话没出口连忙住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权仲白反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说话都费劲。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们家的心思。”
蕙娘闷闷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我得很!乔十七的关系嘛……清辉部的厉害,江湖中人会不晓得?他敢动歪脑筋,除非家业不想要了。”
“这么说,麻六的确没安坏心,和你姨娘间,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确都有一分好感了。”权仲白也沉吟了起来,“这事,确实是不好办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衅的意思,“你不是说为人处事,应当自由自在么?这若你换做是我,你会怎么办?”
权仲白没有矫情,“我也会有些为难的。毕竟,这人选是有点不合适。”
他轻轻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这么想想,若将来我去得早,家里的烂摊子都解决了,歪哥也顺利袭了国公爵,此时你也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李韧秋也还没有娶妻,那么你心里会动改嫁的念头吗,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问得猛然一怔,扭头望向权仲白时,却见他似笑非笑,灯下容颜如画,虽赏心悦目,却是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277过去
如果将来歪哥袭爵,作为国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个朝廷命妇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个,名门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门覆灭之类的大事,连和离都不能,更遑论改嫁。但话又说回来,焦勋作为改嫁人选来说,起码也比麻六要靠谱点,至少是知根知底。权仲白的这个比喻,其实打得有点蹩脚。蕙娘瞅了他一会,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机试探她对焦勋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话里有话旁敲侧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权仲白的性子,实在超凡脱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对焦勋已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这话,也许倒只是他兴之所至,随口比喻而已。
心中无数想法,一掠而过,蕙娘又考虑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样,三十岁上下就成寡妇了,
没准还真会再嫁。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岁……一辈子还长着呢,孑然一身,毕竟是孤苦了一点。”
见权仲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又说,“当然,我却不会找麻六这种人。起码也寻一个不会为歪哥、乖哥带来麻烦的人吧。”
她没说到底会不会改嫁给焦勋,权仲白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点了点头,就事论事道,“我也觉得,富贵人家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节的风气大不可取。年纪轻轻还没过门都要守,没名没分也要守,其实哪来这么多讲究。两个姨娘改嫁,我是赞同的,只是特立独行,也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多半还着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愿意为了你委屈自己,还是你愿意为了她承担代价了。”
这话说得,蕙娘不禁有点委屈:大户人家,生育过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会再嫁。要不是因为独守空闺过于凄苦,她犯得着提议生母改嫁吗?平白无故多一个叔伯辈,她能落得着什么好处?怎么被权仲白这一说,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没人情,不够体贴生母……
她顿时就把焦勋这个话题给放过了,多少有些赌气地道,“这样说,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没想着改嫁呢,我这里力劝她动了心,又反过来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着急给自己找事呢我。”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别装了,你姨娘要没动这心,是万不会和你说的。”
其实作为女婿来说,他的态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这样说,他也没动气,只盯着问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张口要说话,却是欲语无言,过了一会,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处的吧……毕竟也是我一手拉扯着长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长大的,难道三姨娘就没拉扯过她?只是人总是有点自私,为子女时,想的就是子女的难处,到得做父母了,便觉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现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许就想:你娘什么年纪了,还不明白其中道理?总是自有分寸,将来不会让你为难的。
蕙娘乃是灵醒之人,犯不着权仲白点破,已微微露出了一点赧色。
权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劝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时对自己未必要太苛责。这事,你和她言明厉害,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们多费些手脚,安置着他们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这事,你未必是办不到,只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蕙娘叹了口气,伏在炕桌上,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有点想不开。”
“就算心里明白,话也说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里还是不得劲得很。在我心里,她像是永远都该住在南岩轩里,永远都那样笑盈盈的,永远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娘。”蕙娘的声音,被捂在了手肘里,显得有些沉闷,“说到底,她在南岩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只为我一个人活着。我……我虽然也觉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拥有一个夫君,也许还有些子女的时候,我又、我又……”
权仲白望着妻子的眼神,罕见地软了下来,他的眼神本来亮得像星,凉得像冰,此时却好似柔和的春水,仿佛想用一个眼神接触,便将她拥进自己的怀抱之中。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带了几分刻意的冷淡,“不错,如今她虽然寂寞守寡,但终究还在你的生活中,为你所拥有。一旦她出嫁以后,不论嫁入的是哪户人家,都算是彻底从咱们这个圈子里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们之间,将会渐行渐远,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这般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