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来顺很高兴,“这就对了,横竖短不了您的好处。别人求都求不着呢!皇后主子不问娘家事儿,国舅爷又是个玩家,起哄架秧子倒有一手,半点正经事不会干。就剩皇姥姥一个人料理,老太太忙不过来。皇上说派内务府不合规矩,发了话交长谙达办。谙达眼界高,阖宫没几个瞧得上眼的,就指着姑姑搭把手了。”
素以知道这话不着四六,也跟着敷衍,“长谙达高看我,我惶恐。”
张来顺很称意,鞋拔子脸尖下巴,一笑拉得更长了。往天上眯眼一看,“今儿日头真好!”
是很好,五更的时候还有霾,交了辰时牌都散尽了。太阳光远远的照过来,宫墙上新刷的红漆,衬着那蓝天白云,愈发鲜亮生动起来。
张来顺传完了话,搓搓两手道,“姑姑忙吧,我也交差事去了。”又想起来她托付的事,顿下步子道,“差点忘了,死了的那个没凑手扔,给搁到义庄里头了。宗人府找着了人,那死鬼又是个下三等的包衣,他们懒得管。姑姑说能给她家人传话,趁早吧!义庄里头脏,这时令还有虫子。苏拉出来的时候,臭大姐、官老爷挂了一身。馒头馅儿在那儿放久了,最后都得喂虫。”
素以别的都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有点犯懵,“什么馒头馅儿?”
张来顺笑道,“坟头不是像个馒头吗?人死了填进去,可不就成了馒头馅儿!”他抬手一挥,“走了,回见了您呐。”
素以踅身回值房,几个小宫女蹲了有会子,腿里打哆嗦,都是七倒八歪的样儿。她看了直叹气,“一口不能吃个饼,先练到这儿吧!”看她们互相搀扶起来,又道,“这会儿是不是觉得站着比蹲着好?其实都一样,站规矩也难。主子听戏也好,歇午觉也好,跟前人一站两个时辰,还要纹丝不动,里头受的罪也大。”眼睛一瞟,“挨墙根儿站着吧!往后两样轮着来,先把功底打扎实,不管分到哪儿都不怕。”
这里安排妥当了,往掌事的跟前回话,局子里死了人,不能干放着不过问。尙仪嬷嬷平时把关严,这上头还是很宽容的。因为愿意积阴德,也图有好报,点个头就放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臭大姐:蝽象的一种,学名蠋蝽,有臭味。官老爷:屎壳郎。
☆、第4章
要上贞顺门,必须到敬事房衙门里领牌子。敬事房在南书房东梢间,宫里奴才不能走乾清门,得从月华门绕行。进了门槛一抬头就能看见乾清宫,走路连眼皮子都不能掀,只管挨着围房挪步。
乾清宫是皇上务政的地方,正门西边的南书房里每日有军机大臣伴驾,参预机务。正门东边是上书房,皇子宗亲习学读书都在这里。今天赶巧天气好,外谙达在空地上架了箭垛子给皇子皇孙们练手。素以经过那里的时候,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玩布库。两人相争,边上摇旗呐喊声不绝于耳。
她不敢逗留,急急朝敬事房去。刚到廊庑的拐角处,听见有人指派她,“你,给爷拿水来!”
素以顿了顿,这位爷听来不过五六岁,大约是刚开蒙的。因为总师傅有令,诸皇子入学不许带随侍太监,所以逮着谁就吩咐谁。这里她不熟,但是知道上书房隔壁就是阿哥茶房,便福身应个嗻,绕过侍卫值房往东边去。
茶房里的太监听见动静早就预备好了茶壶茶盏,她以前来敬事房走动过,几个奉茶太监还算相熟。想想布库场上小爷多,干脆一人一份都备上,要是不用,再拿回来也成。
都收拾妥当了,一溜人列着队送过去。敬献的时候也不是随意递的,得看准了人。皇子们腰上都有明黄的卧龙带,也就三位正经主子爷,最大的七八岁,从大到小排序,不难分出来。
正伺候着,边上一个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过来,一面裹着铆钉护腕一面仔细审视她,喃喃道,“真是面善得紧,你是哪个值上的?”
素以飞快的给奉茶太监打眼色,熟人都知道她不认人的毛病,陈太监忙替她解围,“回恪王爷的话,她是内务府尚仪局的管带宫女,平常不在外头行走,专事调理新进宫小宫女的。”
恪亲王的衔儿是世袭,一提起这名头就知道是畅春园太后娘家侄儿,也就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子的遗孤。她肃下去,“奴才素以,给王爷请安。”
恪亲王硕塞嗯了声,复又看两眼,一转身拉过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来,“弘巽,你看这丫头像谁?”
素以复又蹲福,“给睿亲王请安。”
当今皇上登基后,诸王为避皇帝的讳,改东为弘。这位是弘字辈里最小的王爷,排行十三,绝对是彻头彻尾的天潢贵胄。太上皇老爷子禅位前下的最后一道诏命就是给他加爵,他是畅春园太后的儿子,身上流的是两个王朝最尊贵的血。
睿亲王年纪不大,十来岁,一副官架子。端着打量她几眼,“没看出来。”
硕塞咂了咂嘴,“你昨儿没睡好?眼神不济啊!”
弘巽斜他一眼,“你快消停点儿吧!我说她像谁,对她有好处没有?你这人一看见漂亮丫头就犯晕,要是喜欢,求万岁爷赏你得了。”弘巽转过身,对那头玩箭的皇三子招手,“毓敏,你来。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弯刀了吗,咱们来捽丁壳,我输了就归你,好不好?”
三皇子呕的一声欢呼,“十三叔不带骗人的,骗人是小狗!”叔侄俩掺着手往廊子底下去了。
素以觉得挺好笑,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话都和大人一样,动不动的还要讨人。她觑觑恪亲王,也就十三四岁,别不是真想找通房吧!
硕塞摸了摸鼻子,“你今年多大?”
素以赔笑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年纪大了,今年二十了。”
“哦,二十了,明年该放出去了。”他点点头,“刚才睿王爷的话,你听见没有?”
素以心里挺吃惊,脸上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便躬身道,“回王爷,奴才听见了。不过奴才没这个福气,奴才出了宫就回蒙古老家去,怕要辜负王爷的美意了。”
硕塞有点怅然,喃喃着,“可惜了儿的。”兀自踱步去了。
该敬献的茶水都伺候完了,素以和太监们收拾了杯盏送回茶房去,奉茶的陈太监笑道,“多好的机会,姑姑愣给放跑了。”
素以也觉得挺可乐,往敬事房跑一趟,差点就把自己送出去了。真要到了恪王府,以她这年纪,不是做通房,做精奇嬷嬷还差不多。她笑了笑,“玩笑话,谙达还当真。您忙,我上西头衙门里去了。”
要说这地方,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贵人,说不定就能遇上万岁爷。还真是的,她原本正要迈出门槛,猛不丁看见斜对面的批本处出来两个人,一个红顶子的内大臣,陪同着穿正龙团花常服的高个儿,一头走一头说,正往南书房来。离得远,脸是看不清,不过单凭那身行头和威仪,就可以断定是皇帝无疑。她吃了一惊,庆幸还没出门,一下子把腿缩了回来。
陈太监瞧她这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看倒奇了,“姑姑不愿意在万岁爷跟前露脸?有的人出息就靠那么一小眼,姑姑这样的真少见!”
人心隔肚皮,她要是承认自己不待见这皇宫,万一叫人捅出去,岂不是连活路都没了么!所以只是打哈哈,“我胆儿小,看见万岁爷那么大尊佛,怕会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哪儿敢直愣愣往前冲!还是等圣驾进了南书房我再走,少做少错,不在跟前现眼,别人拿捏不着短处。”
陈太监拿扇子扇铜茶炊下的炉火,点头道,”姑姑是明白人儿,这年头明白人不多了,算您一个。”
素以笑起来,“谢谢您夸我。”
陈太监耷拉着眼帘说,“我可不是奉承您,我说的是实在话。这茶房有些年头了,自打大英开国起我就在这儿供职,看见的听见的太多了。越是心气儿低的越是有福泽,抢阳斗胜是一时。玻璃球好看吗?好看呀,又光滑又扎眼,可看多了腻歪。您见过万岁爷拿玻璃做朝珠吗?没有。玻璃就是个玩意儿,怎么和翡翠东珠比?我瞧人准,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将来一准有福气。就是出了宫,也肯定能做高门大户的官家太太。”
素以哎哟一声,“谙达您太给我脸了,我人微福薄可担不起。”
“宫女子出去名声好,配个得意的女婿玩儿似的。”陈太监扇子一拍,“瞧着吧!要是没说错,往后我出宫办差街市上碰见了,姑姑您得给我买酒喝。”
太监说话都很有意思,张嘴就能诌。你要是有闲心和他们打茶围,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素以忙答应,“那是一定,不说做不做官太太,就是配个庄稼汉,我也得谢您吉言。”
拉了几句家常再探头看,围廊上早不见了皇帝踪影,看来是进南书房议事了。她趁这当口出去,脚下加紧了往敬事房赶,盘算着取了牌子可以折回来从日精门出去。
敬事房掌事马六儿正舔着笔尖做关防造册,听见有脚步声顺嘴问,“干什么来了?”
素以蹲个福道,“我们局子里走了个小宫女,人家爹妈在贞顺门上等消息,宗人府没打发人传话,我们嬷嬷派我来取牌子报信,请谙达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