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背着手,视线追随着,“这里哪来的天鹅?逮只兔子还差不多。”
她嗯了声,“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跟着阿玛到海子边上放鹰。我阿玛一回放四只,肩上停两只,胳膊上架两只。到了冬天想吃野味儿就撒出去,有的鸟聪明,连鱼都能逮回来。”
皇帝纳闷,“那不成了鱼鹰了吗?”
“鱼鹰可怜。”看来万岁爷的玉爪不会抓鱼,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我见过那些放鸬鹚的,给鸟嗓子上系绳。那些鸟傻,看见鱼一脑袋扎进水里,逮着了又咽不下去,渔夫一敲船沿它们就上来。挨个儿硬扒嘴,把鱼抠出来,又残酷又恶心人。”
皇帝转眼瞧她,“你知道的真多。”
她咧嘴笑笑,“在万岁爷跟前奴才可不敢应承这话,奴才是草台班子出身,专玩不入流的东西。”
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你自谦了,怎么说是不入流呢?熬鹰可是门学问。 听说你答应替小公爷调理他的海东青,有没有这事?”
素以打了个噤,散漫的心思立即收了回来,“您都知道了?小公爷原本还说要来替我告假的呢!”
“借人?”皇帝嗓门不大,声音都闷在胸腔里似的,“这世道真是什么都借,连人也能借。”
素以觑觑他,听声口不大高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不过担心那鹰。行家都知道好鹰难得,熬死了怪可惜的。既然主子不高兴,不去也就是了。她蹲了蹲,“万岁爷别恼,奴才下回看见他推了吧!”
“你都答应他了,这会子再推,叫他觉得朕不通情理?”皇帝怨愤的瞟她一眼,“自作主张,你胆子不小。宫女左腿发右腿杀,这点规矩不懂?下了值就能满世界溜达吗?亏你还是尚仪出身,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
素以被他一通抢白说傻了,也不敢回话,一味诺诺称是。
“这下子怎么办?”皇帝也搞不清,就是很上火,有点置气的意思,“你说呀!”
万岁爷是单根筷子吃藕,专挑眼儿啊!这话不是应该她来问吗?怎么办?她说推了差事,他怕落小舅子埋怨。转头在这儿逼她,她是个糊涂虫,猜不透主子用意,只有眨着两个大眼睛顺风倒,“奴才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皇帝沉吟了片刻,“其实朕也会熬鹰……”
素以呆呆的看着他,他个儿高,低头背着光,看不情脸上神情。她琢磨开了,“万岁爷的意思是,您帮着小公爷熬鹰,就没奴才什么事儿了,对不对?”
皇帝清了清嗓子,“请的是你,你能不去?”
那皇帝不就成陪客了嘛!她献媚的笑笑,“这么说万岁爷带奴才一道去?”说真格儿的,应该是她带万岁爷一道去才对,最后没敢出口,拐了个弯很迂回的打探了下。
皇帝没说话,缓缓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素以习惯了他爱搭不理的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仰起脖子看天,那海东青还在一圈圈的盘旋,间或高亢有力的一声长唳,听着看着,叫人憧憬起塞外的无限风光来。可是神往归神往,这个时节的天气已经转凉了,尤其在户外,北风里夹刀,站一阵背上就寒浸浸的。皇帝正看天出神,素以悄悄抚抚胳膊,没敢吱声。
过了很久听见皇帝问,“明年你就出去了,出去后想干什么?”
“回万岁爷,奴才要训一只自己的鹰。”她很雄壮的说,“以前小,阿玛不让养,怕叼瞎眼睛。现在年纪够了,熬出来带到乌兰布通见我玛法,叫他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横竖她的想法总和别人不一样,姑娘家看人养鹰不过是一霎儿的羡慕,没听说有谁真的动心思自己养上一只的。真要养玩意儿消磨,兔子和鹦鹉应该更合适吧!一个女人身上有故事,才让人觉得精彩,会有继续深挖下去的动力。皇帝问,“你玛法也是熬鹰能手?这么说来还是祖传的本事?”
素以点点头,“是啊,我小时候长在玛法身边,九岁才回北京来。我玛法是旗里的鹰头,再烈性的隼,不出七天准能熬出来。”
她的世界真不是普通人能领会的,困在尚仪局里看着无波无澜,走近了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与众不同。皇帝探究的看她,月色里的面孔上覆了层银辉,爽朗的五官,无忧的样子。他想起畅春园太后,她的眉心总拢着淡淡的愁,毕竟经历过一场浩劫,再也无法真正开心起来。素以不同,他细细的看,觉得她其实和太后并不像……一点也不像!可能也是因为生长环境吧,一个在层层宫墙里长大,一个是在广袤的草原上,她们接触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处世的态度也天差地别。
皇帝独个儿琢磨的时候,素以却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脸上辣辣的烧起来,假作捋头发,抬手掖了掖颊,一面打岔,“时候不早了,万岁爷回銮吧!”
皇帝收回了视线,朝天打个哨儿。那海东青盘旋几圈俯冲下来,自然不像捕猎时的大头朝下,半空中换了个姿势,准确无误的落在了皇帝的护臂上。
素以对着它笑,目光温柔,比对琼珠和气多了。皇帝看她这挠心挠肺的样儿,胳膊往前递了递,另一只手捂住了鹰眼,“借你摸摸。”
素以欢喜得不行,连忙探手上去抚脊背,“好俊的小伙儿,肉多结实呀,去膘去得真好!”
话是行话,顺毛的手势也很得法,一看就是好把式。不过究竟本事怎么样,得真刀真枪上了阵才知道。这玉爪是皇帝的宝贝,平常除了六王爷不让别人碰,这趟是给了她大脸子了。她抚了一阵恋恋不舍的收回手,他才放开鹰眼,状似无意的问,“今儿该谁值夜?”
“昨儿是那贞和大总管,今儿轮着奴才和琼珠,里间还有二总管。”她说,给皇帝披上了乌云豹斗篷,“万岁爷半夜要喝水或是别的什么,奴才们就在幔子外头候着。”
皇帝朝远处的行辕看过去,大帐前后火盆子熊熊燃烧着,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到了山脚下借光看看怀表,原来已经亥正牌了。
①《阿玛有只小角鹰》满族民歌,歌词来自百度。
☆、第35章
经过之前比较正常的一番交流,也算是拉进了距离。素以惊奇的发现,皇帝愿意让她伺候宽衣啦!
昨天琼珠铺好床榻后她接手,上去替他解扣子,他冷冷的隔开了。今天她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料着万岁爷是嫌她头回办得不好,今后都不让她近身了。她也作好了准备再遭受一次挤兑,谁知没有,这简直让她受宠若惊。她满心的欢喜,站在他跟前,心里跳得砰砰的。其实万岁爷不闹脾气时是很和蔼的人呐,就因为身在高位,情绪波动起来难免天威难测。生在帝王家,寂寞成灾,不近人情是通病。素以很能换位思考,所以表示理解。
她喜滋滋的,替他脱了端罩挂在衣架子上,又忙着来翻他的马蹄袖。皇帝一直垂着眼,眼神有点飘忽。不太方便盯着别人看,东瞅瞅西瞅瞅,转了两圈又落在她的头发上。
这丫头鬓角倒分明,发际也生得好。刘海薄薄的一层拢住前额,像纱似的,但依旧看得清那两道活络的眉毛。让她来御前,刚开始是惦记着怎么为难她,现在反而念着她做的豆汁儿了。皇帝想了想,“等到了承德,自己上御膳房领绿豆去。”
她低眉顺眼的应个嗻,嘴角渐渐挑起来,“奴才原说了,我的豆汁儿做得最地道。”
皇帝哼了声,“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她抬起头笑,眯缝的一双眼,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主子就当奴才是个二皮脸。”
皇帝语窒,半晌才问,“你在尚仪局和底下小宫女也这模样?”
“那不能。”她脱完了行服袍子,跪在地上准备动手脱他裤子,一面道,“奴才在局子里是很有威严的,脸一板,徒弟们都怕我。这不到了万岁爷跟前,要努着力的巴结主子嘛!”
她的手指触到他的裤腰,很小心的抽带子,但是她跪着的高度让皇帝不自在,忙往后退了步,“朕自己来。”
素以红了脸,说实话脱皇帝裤子叫人难为情,既然他也这么觉得,自己料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她马上知趣的低头道是,等他坐上床沿,才膝行过来伺候他脱鞋。
彼此不说话,总觉得大帐里空荡荡的。皇帝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会儿就睡忒早了点,便命她把案上的通本搬过来。倚着床头就着灯火,面前还放张小炕桌,笃悠悠批起了折子。碍于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就寝,素以只好在边上侍立。所幸她站功夫好,站上半天不带眨眼的。皇帝换折子的间隙看看她,她身条儿立得笔直,晃都不晃一下,标准的站班姿势,搭着眼皮像个泥胎。
“你会骑马吗?会挽弓吗?”皇帝突然问,他想应该是会的吧,这么问,有点没话找话的味道。
谁知她摇脑袋,“奴才不会骑马,我玛法说了,姑奶奶骑马合不拢腿,走道罗圈就不好看了。至于挽弓……”她腼腆的笑笑,“奴才只会拉弹弓。小时候玛法给我做过一张黄桑木的小角弓,被我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没隔几天就弄断了。玛法看了说我不爱惜,暴殄天物,后来就没再动过给我做弓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