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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略 出版完结+番外 (尤四姐)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容易把听客带得摸不着边。素以瘟头瘟脑的扶扶额,把手伸进荷包里搅搅,金银角子碰撞得噗噗响,一大把还挺沉。
  夹道走到头,碰巧遇上妞子从永康左门里出来,远远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里一塞,“我怕你来不及往回跑,寻了个借口到内务府办事去。再过会儿宫门就下钥了,你带上东西过去吧!里头有水有干粮,饿了就吃。”说着抬头看天,“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起雾,恁么露天呆着,真怕你身子撑不住。”
  素以叹口气,“我是贱命耐摔打,没事儿。”
  可不,家里再抬举着,进了宫就是伺候人的下脚料,有什么可说的?忍着吧!妞子看她抱紧了包袱,闷着头往乾清门那儿去了。
  时候赶巧,正逢军机处章京们下值出宫。她在八字影壁前站着,人家虽是不经意的一瞥,还是叫她浑身不自在。脸上热烘烘的,丢人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挨着墙上花盒子,拿脚尖蹭蹭地,心里说不出的凄惶。这霉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以前没觉得日子难熬,到了临了不如才进宫那会儿。她这几年做姑姑,体面还是有些的,现在罚提铃,面子里子都没了。
  自怨自艾一阵,铃铛掏出来,垮着两肩往天街东头走。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不争气,好不容易病了,谁知道这么快病气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还是很虚,走路脚底下打飘。才站定了,拔长了耳朵听梆子声,那头皇帝从乾清门上出来了。高高的个儿明黄袍子,即便离得远,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头,一露面就震慑人心。
  他看见她了,脚下顿了顿,沉着嗓子说,“你过来。”
  素以本来打算跪下磕磕头,送走了算完的,可是人家不,人家叫她过去。今天阴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着,连着那红墙明黄瓦,还有鎏金狮子鎏金缸,样样都黯淡无光。她心里打突,嘴里应个嗻,硬起头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着大概不妙,昨天说好了要随驾往畅春园的,今早立马托病赖了。索性一直病着倒好,偏偏这会儿又熨贴了,叫人怎么不起疑呢!
  真是窝囊人窝囊一辈子,干点坏事使点小计谋,成一半坏一半,还不如老老实实跟到园子里去。她是死心了,爱怎么就怎么吧!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手脚乏力,恨不得就地躺倒下来。
  皇帝打量她,木讷讷一张小脸,嘴唇上血色也发淡。大双眼皮,眼下有青影,的确像个病西施模样。他转转手上扳指,“听说病了?”
  她毕恭毕敬的答,“回万岁爷话,吃了一剂药,发了点汗,眼下好了七八成了。”
  皇帝面上无波,“好得倒挺快,朕只当你要病上三五天的呢!”
  她想了想道,“奴才天生身底子好,平常有点伤风咳嗽,睡一觉,第二天就差不多了。这趟是惦记着领罚,还有昨儿说给万岁爷做豆汁儿的,活儿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难为你,还算有心。”转身要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往她脚上看,一双银白软缎方口鞋,当即眉毛一挑,“朕知道尚仪局调理宫女走路姿势是看家本事,管带穿着花盆底健步如飞朕也见过。荣寿,赏她一双花盆底。”
  荣大总管嘴角只差没裂到耳朵根,高声的应个嗻。正了正脸色对素以道,“姑娘还不谢恩?”
  真是天大的赏赉呀!素以笑得比哭还难看,“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眼波一转,没说话,径直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素以站起来有点呆呆的,谁说为君者大度谦和?皇帝这么睚眦必报,叫她穿花盆底提铃,来来回回的走上一夜,明儿脚都不知道是谁的了。旗下女子家常没人这么和自己过不去,只有逢年过节或有大事时才用得上。这鞋其实就是个排场,至于穿上究竟什么况味,谁穿谁知道。
  荣大总管办事效率很高,没过一会儿就差人送来一双。荔色缎绣竹蝶纹,极厚的木底包白缎,足有三四寸高。她托在手里发怔,荣寿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存了心的算计她。花盆底也分几等几样,像这种尺寸,已经往高里算了。可是没辙,既然送来了就得穿。她咬咬牙替换上,低头看看挺感慨。上回踩花盆底还是进宫参选的时候呢,如今一眨眼七年过去了,自己都已经二十了。
  皇帝那头进了点酒膳,听皇父的劝告,再加上昨夜没合眼,今晚上就不打算批折子了。沐浴洗漱后祭神参拜是老例儿,都料理完了早早的上床,倚着金龙引枕看棋谱。
  一更的时候听见那个宫女的动静,嗓音远远从乾清宫广场那头传过来,进了内右门夹道果然噤了口,只剩下清脆的一串铃声。没有她隔墙忽高忽低的唱太平,果然耳根子清静了不少。他白天听大臣们各抒己见,晚上回到寝宫还要被她聒噪,委实是不得安生。现在这样倒很好,惩处不耽误,也打搅不了他读书。
  提铃一炷香,她自己掐着点儿,看时候差不多就停下来。万籁俱寂里听不见铃声,反而像少了什么似的。皇帝手里捧着书,视线却落在门前的刻丝弹墨幔子上。心不在焉的翻页,不知怎么一下子到了最后,竟然已经翻无可翻了。
  他把书搁在了里床的什锦槅子上,边上侍立的荣寿见他有安置的意思,便上前来摘帐钩,放下半边满地金九龙帐子,一面小心问,“主子今儿晚上不必用安神汤了吧!傅太医说了,主子能自己睡下,最好是不要再依赖药。是药三分毒,用久了对圣躬没有益处。”
  皇帝唔了声,稍一顿问他,“今儿恩佑进宫来了?”
  荣寿道是,“您那时候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呢,小公爷问了万岁爷去向,知道碰不上就直奔长春宫去了。”
  皇帝略沉吟,“皇后招了那丫头?”
  那丫头说的就是素以,荣寿暗里琢磨,怎么关心上了?刚才还憋着劲儿的难为人家呢!横竖皇帝心思深,谁也琢磨不透,便躬身道,“回主子话,是。叫进去说了小半个时辰,大概就是公爷府办丧事那些讲头吧!后来小公爷和素以一块儿出来,一头走一头那个笑哟……再后来分了道儿,素以就到乾清门前来了。”
  皇帝不说话了,荣寿料着是要歇了,恭恭敬敬请个跪安道,“主子安寝,奴才告退了。”
  燕禧堂里熄了灯,天又不好,一屋子黑洞洞的,只有檐下的守夜西瓜灯隐隐泛着亮。皇帝觉得眼皮子沉重,可是脑子却异常清醒,外面的一点响动都听得极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瓦楞上一阵细密的沙沙声,他侧耳细听,是下雨了么?撑起身子来张望,飞进廊子的水珠溅湿了窗户纸,就着风灯,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长街上又传来更鼓,铃声适时响起来,丁丁当当,脆而悠远。


☆、第26章

 
  霏微的雨飘飘洒洒,雨势虽不大,依旧淋湿了头发,淋得人睁不开眼睛。提铃不能打伞不能穿油稠衣,遇上老天爷找乐子,只有任他作践的份。素以摇着铃铛,抬手抹了把脸。乾清宫前的青砖用最好的工艺打磨,被雨一洗刷变得出奇的滑。穿布底湿得虽然快,贵在脚下稳当。现在她踩个花盆底像踩高跷似的,要走得直走得漂亮,还得防着疏忽之下摔个仰八叉,那真是费力又费神的买卖。
  她仰脸看看,无奈的对天喃喃,“您这是要亡我呀!咱们商量一下,要不撑过这两天再下?才第二夜就这么不给脸,亏我以前那么敬重您呐!”
  老天爷没听见她的祝祷,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终于淋湿了夹袍渗透了中衣,棉质的布料沾了水淋淋漓漓包裹着身子,天又冷,风一吹简直要人命了。还不能停下,只有咬着牙,昂首挺胸在风雨里拼命。
  走得生厌了,懊恼的嘀咕,果然是百密一疏。早上把自己浇个透心凉,没想到晚上又来一回。这下子玩儿大发了,说不定染上个要命的风寒,一气儿就得与世长辞。早知道这样,狠狠心弄伤了脚多好!伤了脚谁还能让她提铃?万岁爷再威严,奴才做不到啊……想想都叫人高兴。这会儿呢?不但得在这儿顶风冒雨,还必须穿上花盆底,一不留神崴断腿,更遭罪了。
  呛了口雨,咳嗽两声,居然尝出点桂花头油的味道。怪妞子,这丫头看她一撮头发翘着就下死手的抹油,这下可好,全流脸上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鎏金狮子脚下的香早灭了,连时候也摸不准,这是走了多久了?她哀声长啼天下太平,心里琢磨着,这要是一死,天下天不太平也和她没多大关系了。
  月华门当值的长满寿坐在油灯下揉核桃,他徒弟张来顺撑着后脖子说,“师傅,您听这丫头声口,真可怜。这么冷天儿,这么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吗!”
  长满寿摇头,“可怜怎么的?万岁爷不发话,淋死就淋死呗!宫里死人又不是新鲜事儿,多一个不算多。”
  “这不是损阴骘嘛!要是不往公爷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这样。”张来顺还是比较有良知的,后悔一开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没有他们举荐,人家在尚仪局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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