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颇称意,比方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说出口呢!慕容锦书是大邺最后一位帝姬,亡国后被扣在紫禁城里做下等杂役。再高贵的出身也经不住七八年的作贱,那段宫女生涯练出了看眼色的本事。女人知进退,也就显得识趣,不那么惹人讨厌。
皇帝步履匆匆到了正殿,殿门前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齐声请主子金安。太上皇安置在后殿里,他快步进门槛,过了穿堂是座小型的花园,里面栽了两棵白玉兰。天一冷叶子都掉光了,但树杆子笔直,总有两丈多高。
地上甬道曲折,在假山亭台小桥流水间环绕。过了花篱猛看见渠边一块卧石上坐了个人,穿石青金绣团龙起花常服,戴缎子如意云头暖帽。微微侧着脸,隔着水气有点恍恍惚惚的,但那副从容弘雅的气度却不论隔多远,都能一眼叫人辨出来。
皇帝趋步上前,恭恭敬敬扫袖行礼,“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安康。”
“来了?”太上皇笑了笑,一手虚扶他,“起来吧!”
皇帝顺势去搀他手臂,看了父亲一眼,太上皇在外面大约有时候了,眉毛和发辫上都挂着细碎的水珠,乍看之下显了老态似的。皇帝心里一揪,强颜笑道,“儿子听闻阿玛圣躬违和,今儿雾大,阿玛怎么还在外头?朝廷这两日政务多,西藏出了些岔子,南方水利营田又要操持,儿子一直惦记阿玛,无奈分身乏术,拖到这会子才过园子来请安,是儿子的罪过。”
太上皇在他手上拍了下,“朝政是第一要紧,你治下这两年手腕颇高,朕看在眼里很觉慰心。请安不请安的,那都是后话。咱们父子不是外人,朕在这里安享天年,有什么可挂念的。”
皇帝应个是,慢慢扶着太上皇进殿里。底下人拧了热帕子伺候净脸擦手,父子两个在南窗下的矮炕上落了座。皇帝细看父亲神色,见他脸上透着喜兴,心里也逐渐安定下来,只道,“阿玛精神头倒还好,就是往后天冷了,还是多作养,仔细身子。道家说入了秋当温补,一冬养精蓄锐下来,等到来年万物生发的时候再徐徐的发散,这才是延年益寿的正道。”
太上皇点点头,“你既知道这些,自己也别仗着年轻肆意的挥霍。朕听说你每常熬夜批折子,江山在手,总有理不完的千头万绪,长此以往可不是好玩的。朕的这些儿子里,你最有肚才,人也机敏。勤政固然好,更应当胜在一个巧字上,过犹不及就没意思了。”这时宫女送了全套的茶具来准备煽火沏茶,被他挥手打发了。畅春园岁月静好,他最近迷上了功夫茶,儿子来了,也愿意亲手泡上一壶父子同享。
“这茶是今秋的新茶,醇嫩得很,用雪水倒衬不出,还是玉泉山水能催发出来。”太上皇说着,从从容容的洗杯舀茶叶,一面又道,“什么茶用什么水没定规的,但是得瞧准,否则一遍下来,连茶带水全都毁了。朝廷用人也是一样,朕知道你有知人善任的本事,查出端倪来就办,这点很好。继善获罪的事,前因后果朕心里都有数。朕在位时就有所耳闻,但终究念着旧情儿,没有下狠心处置。他是你母舅,论起来是朕的小舅子,也是娘家表兄弟。底下官员参他贪赃枉法的密奏不是没接到过,有些小打小闹的地方,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虎了事了。没想到越容忍,纵得他心越大。交到你手上,如今竟成了毒瘤。”
皇帝略顿了下,他在处置亲娘舅的案子时,确实是没有留半点情面。说他过河拔桥也没什么,登基前兄弟间有党争,继善全力扶持他,平心而论对他有恩。皇帝亲娘舅嘛,原本存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是应当,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朝廷放振的钱。
皇帝嘬了嘬唇道,“上年陇南道发大水,统共放出去一千万两白银赈灾。命继善为钦差全权负责,结果怎么样呢?灾民拿到的谷子是发了霉的,各地设点布施,长柄勺子得在桶里上下搅动才能隐约看见几粒米。银钱流水似的花出去,不够上折子问朝廷要,可道里仍旧殍尸遍野。明明是饿死,往上报却说是发了瘟疫。然后再上折子,再要钱、要粮、要药材。儿子当真是恨出了心头血,纵是不舍,这么偏私下去,叫满朝文武怎么看待我这皇帝?儿子从阿玛手里接下大英江山,就得兢兢业业担负起来,不能因几个害群之马负了天下百姓。”
太上皇一直静静听着,在园子里颐养得好,心境也平和了,脸架子和以前相比要柔软得多。微撩了眼皮看他,“如今是你当家,一切由你做主。朕没有另造太上皇玺印,为的就是扶持你,不让你受约束,也显得咱们父子同心同德。你只管放开手脚,阿玛信得过你。”说着递过来一盏茶,温存道,“凉会子再喝,凉了才出味儿。”
皇帝接过来,不知怎么鼻子里有些酸楚。太上皇病症未愈,扭过头咳嗽不止,皇帝忙上去替他捶背,切切道,“阿玛保重龙体,儿子眼下政务都熟捻了,阿玛不必再为儿子担心。只要阿玛健健朗朗的,儿子在太和殿上,心里也有依托。”
太上皇含笑点头,指指垫子叫坐。顿了顿抚着膝头长叹,“东齐啊,天下河清海晏是你的功劳,证明朕当初没有选错人。还记得禅位之初有人不明白为什么选中的是你,都说皇后有子,按着祖制来,应该是老十三继承大宝才是。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也犯过嘀咕?”
☆、第22章
如果否认就太虚伪了,皇帝也不讳言,颔首道,“阿玛知道儿子的心,说真的,儿子有阵子的确很忧虑。阿玛和太后伉俪情深,儿子是知道的。老十三既是太后所生,理当立为太子。”
“不是。”太上皇托着茶盏下地缓步的踱,“弘巽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朕就和锦书商量过。碍着锦书的身份,他只能做个闲散王爷,取名叫巽,就是有辅助兄长的意思。所以你大可不必挂怀,弘巽擎小儿他额涅就这么教他,万事以大义为重。又说哥哥怎么好,怎么的行事稳重,怎么有人君之风,叫他以后要鞍前马后的替哥哥效力。”
太上皇有意做和事佬,这点他都明白。想到这里又不胜唏嘘,皇父以往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果然退位隐居后便丧失了斗志,甘于在老婆和儿子之间周旋了。
皇帝垂着头看炕桌上蓝绿交织的台布,手指微有些凉意,搭在茶碗上,渐渐暖和起来。他是通晓人情世故的,不管他对慕容锦书有多少成见,瞧着皇父的这片苦心也只能深埋。顿了顿站起来,笑道,“太后这样谬赞儿子,儿子愧不敢当。至于巽哥儿,他是最小的弟弟,儿子对他绝没有半点猜忌的心思。反倒几个兄弟里我最喜欢他,他聪明乖巧,读书布库样样拿得出手。只是眼下大了,瞧着怎么越发学着了三叔的调调?冷不丁蹦出来一句话,叫人笑得肚子疼。”
“就是这种满嘴跑马的臭脾气。”太上皇也笑,“在园子里胡天胡地的,上回说堤上什么飞禽走兽都有,就是没养羊,到外头一气儿买了五六十只山羊回来。那些羊登梯上高,可着劲满园子的撒野,弄得到处羊粪蛋子。他额涅嫌死了,逮住一顿好打,让人外头觅宅子要把他轰出去。他是个滚刀肉,撒泼耍赖全套本事,又哭又笑的赌咒发誓,总算是留了下来,倒也知趣,自己搬到藏拙斋避祸去了。”
皇帝听太上皇谆谆细语,字里行间尽是单门独户的家常事儿,自己嘴里应着,也难免有种融入不进去的尴尬处境。来来往往的白话几句,又说起秋狝的事来,“木兰围场半个月前就打了围,着人去探了,今年的野物尤其多。阿玛园子里呆久了,这趟可要一道过去散散心,见见蒙古各部的王公贵族?”
太上皇摆手,“大英既然已经交到你手上,那些旧部亲贵朕就不再见了。天下只有一君,令他们诚惶诚恐,凛凛畏命的也只有你一人。朕再出现,越俎代庖,不合适。”
皇帝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父子这样交心其实以前从来没有过。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他继承了皇父的头脑,齐家治国的手段,却没有继承他的口才。有时候明明话到嘴边,但是不知怎么说出口。在朝堂上,在军机处,面对那些章京大臣议论国事可以侃侃而谈,然而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没法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
太上皇唇角一点笑意,风采不减当年。他说,“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朕既然归了政,已经不是这江山主宰,认真论起来,还应该依附于你。再说歇得手生,架不住那些人的揉/搓。万事你担当,算替父分忧了。”
皇帝道嗻,刚要说起前两天朝里所议减免税赋的事儿,门外冷不丁闯进个人来。乱糟糟一头辫子,穿了身短打,裤脚还拿绳绑着。飞也似的扑抱柱太上皇的大腿,撞得太上皇一通摇晃。
“哎哟!这是谁?”太上皇居高临下看,“阿玛年纪大了,哪受得了这个!看见你哥子没有?还不叫人!”
来的是固伦纯孝公主,十三爷弘巽的胞妹,太上皇最小的闺女。五六岁,皮得猴顶灯似的。听了话转过脸来看皇帝,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插秧拜下去,“皇帝哥子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