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尴尬,皇帝点点头,“朕没猜错,你们家还真有残疾。”
素以愣了下,心道这皇帝真有见缝插针的本事。她眼神不好,非把她归到残疾一类里去。这么的也没法子,人家是主子,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是嫡出还是庶出?”他又问,轻描淡写的语气。
素以这下子扬眉吐气的挺了挺胸,“奴才是嫡出,奴才的阿玛早年有个通房,后来病死了,我阿玛就没再纳妾,一直只有我额涅一房太太。”
“倒难得。”皇帝说,“在旗的男人玩兴大,走鸡斗狗,听戏看花娶小老婆一样不落。你阿玛算正路的,这点和老承恩公当年很像。”
皇帝损人真是一绝啊!素以憋得脸发红,还要蹲福,“奴才阿玛不敢和承恩公比,谢万岁爷抬举。”
“说起承恩公,那天小公爷在饭局上打听你了。”皇帝漫不经心,边说边拧过身子看奏折上的墨迹干了没有。
素以挺意外,估摸着小公爷是好奇她怎么得罪了皇帝,念着她伺候丧事的情儿,打算伸把援手捞人。她顺势道,“小公爷和老福晋都挺客气,奴才在昆府上很受照应。”
皇帝看着高深的屋顶不说话,通常恩佑惦记哪个女人了,接下来的事儿就能料到十之八/九。他做阿哥那会儿和他在一处读过书,那是个狗见了都摇头的人物,总师傅头上也敢薅把毛,名声如雷贯耳。
“小公爷岁数大了,眼看着沉稳,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说,量了两勺水到端砚里,自己捏着墨块慢慢的研,“当年他有个绰号叫‘琉璃喇叭’,天生的会抖机灵。那时候保和殿大学士教我们学问,出了个题,问大伙儿要是平民,打算干什么营生糊口。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开裁缝铺,有的说贩米,最不济的说唱八角鼓。你猜猜他说什么?”
小公爷这么稀奇的人,想出来的东西肯定也稀奇。素以摇摇头,“我猜不着,万岁爷说说。”
皇帝眼里浮起笑意,“也确实没几个人猜得着,他说了两样,首选学打胎手艺。官家小姐有了私孩子不能留,为了赶紧打发,多少钱都愿意花。第二是批殃榜,死人钱最好挣,不给钱就不让下葬。”
素以笑起来,“小公爷真聪明,这种买卖都想得出来。活儿是下等些,来钱确实快。”
“是啊,那时候师傅嘴上骂他猴息子,人后却夸他。说他虽然不着调,但是脑子好使是真的。”皇帝说,“有歪才,说不定就能有出息。”
素以忙应道,“万岁爷说得极是,横竖万岁爷是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命,全在万岁爷手心里捏着。”
他又沉默下来,天性深沉的人不会滔滔不绝,经常在说话的间隙有断档。这是做皇子时养成的习惯,因为要聆听,要消化。他不是嫡长,东篱出岔子前的十三年他仅仅是个普通的黄带子。和其他兄弟一样,不受眷顾,不受重视。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在受训诫,皇父的、皇后的、总师傅的。现在做了皇帝,听得更多了,八方奏表,上疏谏议。他的脾气里还是隐忍占了大部分,似乎只有怒极呵斥时才会来上一番长篇大论。今天说这些,已经算多的了。
素以看他脸上淡漠,回身瞧钟点已经交丑时牌,便小心道,“过不多久就该叫起了,万岁爷何不歇会子?打个盹也好啊,这么熬着,没的伤了身子。”
皇帝的眼波流转过来,冷冰冰的乜她。要不是她在夹道里鸡猫子鬼叫,他何至于闹得睡意全无!
素以知道他眼里的含义,吓得敛神蹲福,“奴才明晚一定小心嗓门儿,进了内右门就不出声了。”
皇帝不搭理她,重又提笔蘸墨。素以见状不敢再逗留,纳个福就托着茶盘却行退出了养心殿。心里记挂着给长满寿传话,匆匆穿过垂花门往抱厦里去。
长满寿那头等她出来,到底时候久了也耐不住,坐在条凳上打起瞌睡来。素以到了跟前也没察觉,只顾在那儿前仰后合的撞钟。间或一声呼噜,石破天惊也能把自己震个八分醒。
素以叫他,“谙达,别睡了,万岁爷有旨意。”
这是最有效的回魂办法,长满寿半梦半醒里猛一个激灵就纵了起来,哗啦一声扫袖打下千儿,嘴里高应着,“奴才接旨!”
素以让了让,“谙达,您睡懵了?万岁爷没在,您行什么礼啊!”
长满寿这才抬起眼,看明白了站起来,拍着心口嘟囔,“吓我一跳!话别说半截,什么旨意?”
“万岁爷叫准备上,回头散了朝要上畅春园请安去。”素以皱着眉头琢磨,“叫我跟着一道去,您说奇不奇?”
长满寿沉吟着,万岁爷这是存心硌应皇太后去了?找个和她相象比她年轻的,难不成还打算让素以挖墙脚,撬了皇太后的根基?他迟疑着看她,“叫你去你就去吧!不过有句话我要嘱咐你,尽量别露锋芒。最好能避着园子里的主子爷和娘娘,找个背人的地儿呆上一会儿,万岁爷回宫顺顺溜溜跟回来就是了。”
素以料着里头又有猫腻,欠着嘴角道,“谙达要是为我好就直说。”
长满寿捶了下手心,“让你知道也没什么,横竖过几个时辰要见真章的。其实你长得像一个人,知道是谁不?”
她摇了摇头,“请谙达明示。”
长满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告诉她,“你呀,长得像畅春园太后,睿亲王他亲妈!”
☆、第20章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素以吓得腿里直哆嗦,像谁不好,怎么偏像太后?万岁爷带她上畅春园,难道要把她当个玩意儿似的敬献给太后看,逗她老人家一个乐子?可长满寿又像见了鬼似的,再三吩咐别往主子跟前凑,那就说明里头肯定另有隐情。照这么看来是太后脾气八成不太好,也是,谁愿意和一个奴才秧子长得像呢!叫人说起来多跌分子啊!那万岁爷又是什么用意?难不成有意把她当枪使?
她细打量长满寿的表情,见四下无人凑近他道,“我问谙达一句话,谙达不用回答,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成不成?”
长满寿有点怕似的,“姑姑,您可别问我太难的,有的话我答得上来也不能说。”
“不难,我就问一句。”素以压着嗓子道,“我进宫时候虽不短,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踏出尚仪局的大门,外头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打听,万岁爷和畅春园太后是不是不对付?他们不是亲娘俩,难免生分,是不是?”
长满寿瞟她一眼,“知道你还问!”其实太监最爱嚼舌头,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非得全倒完了才舒坦。既然人家都问到这上头了,再藏着掖着显得不局气呀,于是他打翻了核桃车,叽哩咕噜一股脑儿全说了。从皇太后的出身聊起,绘声绘色的描述太上皇和太后怎么相爱,怎么经受波折,怎么有情人成眷属。顺带便的提起了太后和前太子的一段情,再牵筋绊骨的兜到皇帝身上,兜到慧贤皇贵妃身上,最后手一摊,“横竖就是这么回事了。”
素以没想到里头学问这么大,长胖子只顾嘴上痛快,好些地方说漏了,把自己也给圈进去的。她不说话,心里却门儿清。长满寿突然意识到了,忙不迭的解释,“姑姑别误会,我把您往御前凑可不是要害您。想当初我和皇太后也有点儿交情,看见您不是分外亲切嘛!您看我是为您着想,理由我说过,就图您往后名声好。您可不能想歪,辜负我的一片心。”
素以干笑着,“谙达菩萨心肠,我都知道。”
长满寿挠挠后脖梗,“我可就当您夸我了。说句实在话,我和荣寿那小子不一样。他荣大总管五行缺金,就认识钱。我这人重个义字儿,只要合上了榫,我对人掏心窝子。”
素以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往后还要多仰仗谙达呢!谙达心眼儿好,多帮衬着我点儿。”
长满寿大手一挥,“不用你招呼,我肚子里有本账。宫里过日子,独拳打虎哪儿成!咱们得拧成一股绳,这样大伙都有依靠。”
他神吹海侃,素以自己心里合计,嘴上只管唯唯诺诺的答应。
一晃眼到了五更天,养心门上传来击掌声,外面太监宫女列着队进来,两个苏拉抬了桶热水摆在偏殿门口,殿里当值的人接进门,伺候皇帝梳洗换衣裳。一切置办妥当服侍皇帝进早点,呈前一天内大臣递的膳牌子。诸样齐全了,皇帝就该上龙辇往太和殿视朝听政了。
给皇帝抬肩舆的太监一色簇新的宁绸袍子粉底靴,金顶版辇上铺着明黄彩绣云龙捧寿坐褥,那股子气派,是常年在长房夹道里的人没有荣幸得见的。
御前当值,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多一处空缺都没有。素以在这里算额外人,没有哪里搭得上手,就挨在一边闲看,等皇帝出养心门,才好卸了职回尚仪局去。这里敛袖而立,正殿里排开一溜提鎏金香炉的宫女,后面荣寿弓腰接引,皇帝方从殿内跨了出来。
外面雾霾仍旧很沉重,站在转角廊庑上斜看过去,不近不远,正好可以看得真真的。皇帝穿十二章明黄色冬朝服,紫貂滚边披领,头上是金佛帽正共东珠宝顶朝冠。先前批折子的时候不过是便服,虽然浑身透着威仪,并没有眼下这样宝相庄严。果然人长得俊就是好啊,早前听说太上皇也是相貌堂堂的,要不是自己有趋吉避凶的打算,跟过园子见见世面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