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睇帐内诸人,李隆基轩了轩长眉。龙目微皱,但听春莕就地屈了屈膝:“奴家娘子有言在先,时,大喜之日,请广平王赋诗一首,方可去扇。”
春莕此言一出,帐内人等登时交头接耳起来,这迎亲娶妻一路上多是被人刁难,未期今日这新妇子竟有意难为一下自家的郎子。
反观李椒,看眼扇障后一身钗钿礼衣的沈氏,面上楞是一怔,貌似被春莕的这席话难住一般,好会儿欲言又止,却未吭哧出只字片言来。如此一来,帐内更加激起一阵儿不小的嘈切声。
凝睇李隆基,江采苹稍作沉吟,适时莞尔一笑:“陛下,今儿个既是广平王大婚之日,新妇子便是最大,有此一说,并不为过。”顿了顿,环睇帐中宾主,方又颔首道,“既是适才的去扇诗未尽兴,嫔妾有一言,且不知当讲与否?”
含情凝目江采苹,李隆基朗笑一声:“莫不是爱妃有心助兴,有兴赋诗一首?”
江采苹浅勾唇际与李隆基相视一笑,自知李隆基言外之意实是在把眼前的这道难关往其身上推。指不准李隆基会误以为是江采苹前两日给沈氏出得这个歪主意,故意当众刁难李椒。
这时,只见沈氏对春莕附耳低语了几句,春莕旋即垂首缉手道:“娘子说,早闻江梅妃是个才貌超群的奇女子,早年娘子在深闺中,也曾不止一次的拜读江梅妃入宫前所作八赋,尤喜《梅花》、《凤笛》二首。”
江采苹心下巍巍一动,看来沈氏亦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养于深闺的富家贵女鲜少有知文达理之人,至于这却扇诗,记得陆畅有首却扇诗作得极为应情应景,陆畅是中晚唐时的诗人,那首却扇诗今时倒可盗来一用,百八十年后时移世易,想必世人也早已忘却今日之事。暗忖量及此,于是霁颜启唇道:
“广平王妃既不嫌,本宫今个便献丑了。‘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江采苹话音才落,忽闻府门外传入耳一长串“嘚嘚~”马蹄声,紧跟着就是一长声马嘶,帐内诸人霎时不无惊诧,尚未来得及循声细听,已有门阍疾奔在帐外禀报道:“薛王至!”
声到人现,随即就见一道身影大步径直步入帐内来,风尘仆仆,正是薛王丛。不过,随之紧步入帐中来的人不光仅是薛王丛一人,在薛王丛身后,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身材略显矮胖,却一脸福相,小眼肥脸但也慈眉善目,而另一人,双目濯濯有光,身形高瘦,却有分清瘦。
江采苹抬眸看去,不经意间正对上后者投来的炯炯目光,四目相交的刹那,心头猛地一窒,只因触及于眸的那人非是旁人,竟然是其已长达五年之久未见过一次面的父亲江仲逊。
正文 第312章 周公之礼
薛王丛大步流星步入百子帐,就地稽首道:“臣弟参见阿兄。”
江采苹心下微愣,但见江仲逊与另一人随后叩首在地:“臣,沈易直(江仲逊)叩见主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显是一怔,环睇薛王丛身后的江仲逊、沈易直二人,貌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今日是李椒与沈珍珠奉旨成婚的大喜之日,沈易直不远千里从吴兴赶来长安送女儿出嫁,已叫人喜出望外,未期江仲逊今个竟也一道儿同来,着实出人意料之外。
看着面色有些憔悴的江仲逊,几步之遥却恍若梦中,江采苹不由喜不自胜,怔怔地步下坐榻,紧声唤了声:“父亲!”
入宫五年,父女二人未见过一面,今时这份惊喜,之于江采苹而言,可谓天大的恩赐。刚才乍一见薛王丛带着江仲逊、沈易直步入帐中,江采苹还以为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若非适才江仲逊与沈易直异口同声的拜谒在下,委实不敢冒认。
见江采苹步过来,江仲逊眼底泛上一层喜慰之色,旋即顿首道:“臣,参见江梅妃。”
君臣有义,天颜咫尺,纵使江采苹唤江仲逊一声“父亲大人”,而今江采苹毕竟是后.宫妃嫔,且是当今天子最恩宠的后妃,现下帐内又是宾客满堂,该有的礼仪更是不容废弛。
“父亲!”江采苹连声扶向江仲逊,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五年的思亲之情。满腹辛酸,今刻早已不知应从何道起。
与此同时,沈易直看在旁,赶忙礼道:“臣参见江梅妃。”
江采苹蹙眉忍下眸底的泪盈。仔细端量了眼一旁的沈易直,从第一眼看见沈易直,就直觉此人不简单。但话又说回来,久经官场之人又有几个是一眼即可被人看穿的人。之前沈氏在南熏殿自报家门时,曾言及其父沈易直早年曾官居秘书监,秘书监是太常寺下属专司典司图籍之事之官,言官出身的官衔多凭一张口。
“沈太史行此大礼,本宫着是受不起。”江采苹擢皓腕抬了抬袖襟,示意沈易直不必多礼。且不说今日是沈珍珠与李椒的大婚之日,沈易直可是新妇子的父亲,李椒可是沈家的郎子,单是今个能与江仲逊一见已是沾了沈家的光,否则。江仲逊又岂会随薛王丛一块儿来京都。倘使江仲逊今刻未跟来,还不知何时才可候上一见,一解思念之苦。
这时,沈珍珠以扇遮面在旁侧,见状也顾不及让云儿、月儿这两个侍娘撤去扇障,径自移开雀扇提步过来,同是喜形于色:“阿耶!”
抬头见沈珍珠歩近,沈易直又要礼拜,却被沈氏一把搀住:“儿唤阿耶一声‘父亲大人’。自古九拜,臣拜君,子拜父,三纲五常,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今日若悖逆之,岂不折杀儿?”
沈珍珠此言一出,登时博得一片嘉赞,帐内诸人纷纷窃窃喟叹有加。沈氏此言不差,纵管由一众礼聘入宫的良家女堆里脱颖而出,采选为广平王妃,但在今日的大婚之礼上,有且只有礼拜高堂的份,大可不必另论其它繁文缛节。
李椒稍显迟疑,也及时步过来,朝沈易直拱手揖了礼:“儿郎子拜见阿丈。”
细看两眼一身爵弁的李椒,沈易直面露中意的神采,都道人靠衣装,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李椒这一身大红喜服穿在身,整个人煞是显得英武不凡了几分,尤其是与一身钗钿礼衣的沈氏站在一起时,两个人看上去更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
帐内跪了一地,因江仲逊与沈易直本是在拜谒李隆基,这会儿沈珍珠与李椒步过来,却有点礼乱,江采苹紧握着江仲逊的手,适时凝目上座的李隆基,不经意间却对上身前薛王丛纹丝不动的背影,顿觉心头猛地颤了下。
李玙、韦氏面面相看在座,一时上前也不是坐以静待更不是,李椒既已迎娶了沈珍珠为孺人,由今而后李玙与沈易直就是亲家,今下沈易直不远千里之遥赶赴长安来,又是只为送女出嫁,礼制上更当亲迎出门才是,然而,此刻高高在上的还有李隆基,顾忌李隆基尚未示下起见,此时自也不便急于上前见礼。
反观李隆基,凝睇父女情深的江采苹与江仲逊,龙颜似有分凝重,片刻才一抬袍袖,径直步下御座,见状,李玙与韦氏这才双双站起身来,趋步在后一同步向帐央。
薛王丛径自直立起身,往一旁退了两步,并未多言它话。江采苹与沈珍珠各自搀了江仲逊、沈易直起见,回身举步向李隆基,垂首行了礼:“嫔妾一时大喜过望,扰了广平王大婚之礼,还请陛下宽罪。”
刚才若非江采苹一时未把持住心下的惊喜,率然步下坐榻,与江仲逊一道思亲之苦,想必这会儿也不致以礼乱。李隆基执过江采苹玉手,非但未予以降罪反却朗笑道:“孺慕之情,人之性也,何过之有?”
圣威不容冒犯,但听李隆基这般一说,一笑而过,江仲逊恭身在后,心下稍安之余,不无宽慰许多。这几年,远在珍珠村尽管未少听闻江采苹在宫中颇受圣宠的事,但自古天家少情,宫闱之中多祸乱,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忡挂怀江采苹的安平,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宫里的女人多是色衰爱弛,红颜未老恩先断,一入侯门深似海,稍有不慎又何止是恩宠不复再,今见李隆基果是待江采苹有情,身为人父,就算望女成凤,至少心下安实多了。
李玙适时从旁对沈易直虚礼做请上座,以便受李椒、沈珍珠一拜,虽说这礼本应在亲迎时拜。但沈家远在吴兴,先时李椒又是去礼会院迎的亲,这刻补上一礼,除却合乎情礼。更不失为两全其美。
为赶时辰,礼毕,傧相中便有人捧着同牢盘奉上。口中念念有词的吟诵着“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侍娘道,绕帐三巡看”,盛与李椒与沈珍珠各吃了三口肉饭,以图吉祥之兆。
李椒与沈珍珠男左女右并肩坐帐在帐内,李椒大口吃得津津有味十为霸气,沈氏则小口抿着腮晕潮红。越发显得珠联璧合。云儿、月儿是为侍娘,侍立在侧递上帕子,转即有婢妇擎举着拓子,奉上两小金盏合卺酒,李椒与沈珍珠面面对坐着身。掩袖一饮而尽樽中酒,也不知是谁人带了个头,帐内搅起好一阵戏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