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宫婢,杨玉环一旦入宫做女官,江采苹只恐是在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如此一来,无疑为李隆基与杨玉环它日偷.情埋下祸根,岂可坐视不理。即便历史不容篡改,天意不可违逆,不为一己之私顾虑重重,至少也要平心而论才是。
反观李隆基,面对江采苹的异议,倒也并无多少过激反应,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一般,环睇未发一言的咸宜,片刻,才霁颜道:“爱妃所言,实也不无在理。”径自起身踱了两步,又立定身道,“朕之意,不妨先行召杨氏入宫,至于以何名由下诏,女官不过是个虚名由而已,瑁儿终日不回府,叨扰在咸宜府上,成何体统?”
江采苹心下微沉,眼前之事不止事关李唐家体面,更关系大唐国祚,倘使放任杨玉环入宫而不闻不问,不出一年半载,后.宫势必生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届时,后.宫不安宁,前朝又何来安定?然而,听李隆基言外之意,听似圣意已决,圣心难揣,圣威难犯,人若色迷心窍,忠言逆耳却不对症,多说无益,只有悉听尊便,恁其好自为之。
江采苹不再赘言表态,咸宜公主静听在旁,微微一笑:“十八郎在儿府上,儿倒无甚么。儿只担忡,此事一拖再拖下去,始终不是法子。”婉言说着,妆靥一黯,“奈何母妃今已不在人世,儿纵气恼十八郎,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及,生恐言辞过激伤了十八郎,反却使其徒增烦郁。”
负手凝睇咸宜,李隆基立于亭栏前,对天长叹息了声:“朕又何尝不思念惠妃……”
看着李隆基与咸宜公主站在亭内深深缅怀起武惠妃来,江采苹未插话鴃舌只字片言,武惠妃早已是个过去时,无论在李隆基心里留下多大的殇情,活人既不能与死人争,死人也再无法与活人相争,又何必为此斤斤计较。换言之,某些活着的人已够叫人伤脑筋,哪里还余有闲心跟香消玉殒了的已故之人纠缠。
说话的工夫,但见小夏子远远地从梅林里的另一条径道上拐过来,且待步至梅亭,未像先时一样冒失的径直冲至御前来作禀,而是极小声跟步出亭外的高力士耳语了几句,才见高力士带着小夏子一同步入亭:
“陛下,韦刺史已在梅阁敬候,可要老奴代为回了其,且待改日再行召入宫谒见,另作赏赐?”
李瑁与杨玉环的事,高力士随驾在一侧,焉有充耳不闻之理。云儿侍立在亭里,这会儿同是听出了个头肚来,碍于仆奴的身份卑贱,人微言轻,此时才俱未吱声。高力士可是侍奉了李隆基几十年的人,怎会不解圣意,故才有此一说。
“韦刺史是慕梅妃之才德而来,此番又专程从苏州晋献入宫奇梅百品,朕,怎可不召见?”睇眄高力士以及小夏子,李隆基沉声皱了下眉,旋即看眼江采苹与临晋,“杨氏一事,朕意已决,择日传旨杨氏入宫,嘉赐女史。时,梅妃执掌六宫,六局掌印无虚位,权令杨氏协理梅妃,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亦不算屈才。”
眼见李隆基提步向梅阁方向,江采苹与咸宜公主面面相看在原地,唯有趋步在后。先行回阁召见韦应物。韦应物是晋献奇梅百品而来,总不可失了礼数,让人觉得不受待见。至于寿王府的事,圣意已明。何况杨玉环入宫原就迟早之事。该来的挡也挡不住,天命如此,既无力回天,眼下只好顺其自然。
梅阁庭院里,彩儿、月儿正与几个小给使一块儿搬卸着一盆盆梅栽。每一盆均形态各异。千姿百态,煞是让人爱不忍释。
形形色色的梅栽依次排放在庭院中,层次不一宛似有起有伏的波浪,粉、红、白各成一片。品字梅、小细梅、江梅、宫粉、绿萼、玉蝶、朱砂、黄香、洒金应有尽有,且全无重样的一盆盆景,单是江梅一类花色花形,便有单粉、长蕊单粉、六瓣、六瓣红、雪梅、淡寒红、日寒红、粉寒红、福寿梅、雪月花、芳流阁等十几种。除此之外,其它几类不光有单瓣之分,更有复瓣乃至重瓣种种,无不世所罕见。乍一见,花密而浓,更为香浓,成片的疏枝缀玉,缤纷怒放,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有的绿如碧玉,犹如梅海凝云,配以偌大的一片梅林,相当壮观。
韦应物勤谨的交嘱着每一盆盆景的摆放,面上挂着难以掩饰得掉的笑意,尤其是看着诸人眉开眼笑的搬放梅栽,越发喜上眉梢。适才听小夏子说,彩儿、月儿是江采苹身边的近侍,都道小鬼难缠,彩儿、月儿现下喜颜悦色的卖力从花车上往下搬抬着梅株,可见今次晋献入宫的这一百多盆梅栽,十有九成可博江采苹欢心。
江采苹随驾返阁,直觉阵阵梅香扑面袭来,抬眸便映入眼帘一盆金钱绿萼,金钱绿萼乃梅中极品,近前细看,只见它萼绛紫色绿底洒晕,小枝青绿,正当花期,不由喜笑颜开。
咸宜公主移步在侧,触及于目面前一整片梅花的海洋,眼前亦豁然一亮,其虽为金枝玉叶,但也从未见过这般繁多的梅景,委实令人沉醉流连。想当年,李隆基在宫中开栽梅林,积少成多,已让人大开眼界,今下韦应物所晋献的奇梅百品,愈加使人耳目一新,眼花缭乱。
“臣,苏州刺史韦应物,参见陛下。”与此同时,韦应物亦已眼明手快的稽首在地,拜谒天颜,“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免礼。”李隆基一摆手,示下韦应物起见,环目四下的梅栽,拊掌朗声一笑,“爱卿如此有心,朕必重赏。”
韦应物立时顿首道:“臣惶恐。今,臣晋献奇梅百品,实非意在恩赏,更不敢邀功。”见江采苹莲步轻移步过来,忙又紧声道,“臣久闻江梅妃才德,仙姿玉貌,心生敬慕久矣。有道是‘宝剑赠侠士,红粉馈佳人’,此番入京,微臣但求博江梅妃一笑,倘使幸不辱天目,愿求江梅妃赐诗一首,也便不虚此行,感沐皇恩。”
听韦应物这么一说,江采苹心下稍安,本也不希有人为博己喜好而阿谀奉承,甚至乎引得百官竞相仿效,弄至朝野上下一团乌烟瘴气,若那般,端的才是红颜祸水妖媚祸主,天下得而诛杀。
李隆基与江采苹相视一笑,抬手示意韦应物起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方才朕与梅妃游园赏梅,梅妃才吟作了一首咏梅小诗,原聊为朕佐酒,爱卿既有求之,朕便赐予爱卿。”
江采苹适中颔首莞尔笑曰:“韦刺史乃当世才博,着是谬誉本宫了。本宫早闻,韦氏一族在关中,乃衣冠望姓之首,贵宦辈出,人才迭见,韦刺史史才博识,尤擅吟诗作赋,才丽之外,颇近兴讽,五律一气流转,情文相生。本宫班门弄斧,相形见绌之下,着实见笑大方之家。”
其实,早年韦应物曾以三卫郎当过李隆基的近卫,出入宫闱,扈从游幸,怎奈年少气盛,豪纵不羁,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提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横行乡里由是乡人苦之,以致失职,及至中年才焚香扫地立志功名,巧在江采苹入宫的那年,韦应物也升迁苏州刺史,不过,因其诗文上的才溢,后人常以“王孟韦柳”并称之。
高力士在边上朝云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云儿入阁取来笔墨,龙颜甚悦之下,李隆基亲笔御书了江采苹的那首梅花小诗,赐予韦应物,余外又厚赏了黄金千两以及银铤三块。韦应物自是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叩谢皇恩之后才出宫。
咸宜公主自始至终一声未吭,只挂着淡淡地一抹笑陪在一旁,韦应物离开后约莫一刻钟,便也请辞回府。
天色渐晚,日落西山,江采苹笑而不语的目送咸宜公主离去,并未多留其在梅阁用膳。李隆基命小夏子带着一干小给使将百盆梅栽移植入梅林,诸人一直忙活到天黑,尚未移植完,于是把其中的十余盆较贵重的梅株,暂且搬入梅阁养植,时下天寒地冻,也不是栽种梅花的好时气,稍有不慎亦或水土不合,那些梅株弄不好蔫折掉。
想着韦应物特意入宫晋献奇梅百品,多半难避人耳目,白日梅阁又折腾了大半日的动静,不少宫人皆亲睹见,江采苹遂请旨挑了几盆色形绝佳的盆景,差吩云儿、彩儿、月儿各是送予后.宫其她妃嫔一盆。
李隆基同时遣了小夏子随云儿三人一同去,顺便晓谕六宫,两日后召各宫妃嫔同来梅阁,一并赏梅。独乐乐不如同乐乐,对此江采苹全无异议,除却送往贤仪宫的一盆黄金梅、淑仪宫的一盆紫蒂白、芳仪宫的一盆米单绿和杜美人的一盆骨里红,常才人、郑才人及高才人、阎才人那里同样分头送与一盆之外,梅阁只剩下五盆养于阁内,其中便有那盆金钱绿萼,另外四盆一盆是磨山小梅、一盆福寿梅、一盆芳流阁和一盆舞朱砂。
次日一早却飞起鹅毛大雪,雪花大如掌,漫天飞舞,只降了小半日而已,整个皇宫已然银装素裹,笼罩在皑皑白雪下,一直到隔日才雪霁初晴。
原定于巳时的赏梅谕旨,众妃嫔直拖至日正时辰才人手捧了个手炉纷杳而至,尽管为时不晚,总归是迟到一步。踏雪尝梅不失为另有一番情致,李隆基倒也未为此不快,一听诸妃嫔皆已齐到梅阁候驾,当即搁下朱笔,由勤政殿一路乘坐龙辇移驾梅阁,与诸妃嫔相携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