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连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参加不了,太后皇后直接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了武阳候府,好不容易保下了世子一条命,可这条命也随时会随风散去。
江德茗怎么也没有想到还会见到陈家老夫人。只从她当年心系陈礼昌后,被他若有似无的隔绝了世情,她也就很少去过陈家了。等到两人形同陌路,江德茗也离了家,到如今居然也有两年之多。
陈老夫人是来说亲的,说亲的对象自然是江德茗。江家早已分家,旁人都习惯叫江家做老江家,江德弘的府邸唤成小江家。江老爷宠庶子庶女是盘阳城里都心知肚明的,在周太尉的强硬下,嫡庶分家,嫡系一脉除了江德昭出嫁,江德弘与江德玫去了小江家。人说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哪怕分家,儿女的婚事大部分还是父辈做主。世俗与权势总是在对立面,陈老夫人也知道,江老爷根本没法替江德茗做主,周太尉反而还能够决定一二,更多的还是看江德茗自己。所以,她就直接找上门来,开门见山的要江德茗嫁入武阳候府。
江德茗哭笑不得的道:“我才知道,如今我这五品小官儿的女儿也能够嫁入侯门。”虽然是打趣,可到底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开口就问嫁入侯府后是什么身份。当然,只是冲喜,做个妾室的话,江德茗的确够格,做世子妃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
陈老夫人脸色好了些,只说:“我知晓你与昌儿从小亲厚,不同旁人。现在昌儿伤重,唯一的愿望就是求娶你进门,所以我才特意来询问你的意思。”
陈老夫人这么直白,江德茗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羞好还是该恼怒,她斟酌了一番,才问:“世子身子到底如何了?”
陈老夫人顿时心如刀割,只是她被老太君说了一场,也不敢太过于悲戚,面上只淡淡的,说:“你们成亲后自然会慢慢好全。”
江德茗瞬间就想到了‘冲喜’两字,她看着陈老夫人时就忍不住五味杂陈。换了以前,哪怕是冲喜,她也会欢天喜地,可如今的江德茗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她随着穆承尹游历一年,见识日涨,被人欺过骗过,伤过误过,心性日渐坚韧。因为从商,对人对事越发慎密,不会轻易取信于人。
若说以前之所以心如死灰,大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陈老夫人的门第之见。在陈老夫人看来,江老爷官职太低,她生母早丧,弟弟幼小,姐姐平嫁,父辈无权无势,母辈又隔了一层,哪怕是嫡女,嫁个四品官儿已经是高攀,更加别说是皇亲国戚的陈家。陈老太君倒是由着小辈们玩在一处,横竖陈家又不会吃亏,陈老夫人心思不如老太君,喜恶都在面上,一直以来对江德茗都是俯视般的蔑视。
现在因为陈礼昌的一句话,不得不来说亲,江德茗只觉得讽刺,面上不露,先道:“世子殿下的厚爱小女感激不尽。”等陈老夫人面色缓和,她才犹疑的说,“我与世子多年不见,两人变化极大,不说世子如今并非那寻常皇族子弟,本非我能够高攀的,如今又立了大功,说句实话,哪怕娶个公主,世子也是当得了。”
陈老夫人越发得意。
江德茗又继续道:“世子入了龙门,我一介小女子,兄弟姊妹虽然有靠,可到底家族不显,而且在两年以前,小女也已从商。虽依然是官家之女,却已无深闺千金的清貴,浑身俗物,是万万在配不得世子了。所以,还请候夫人恕罪,替我向世子解释一二。”
陈老夫人当即变色,再三确认,总算得知江德茗手上几家店铺名字,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的姑娘家跑去从商作甚,污了清名。
江德茗笑道:“我一介女子,身无大志,父母无靠,除了自己从商筹备点嫁妆,还能如何呢!虽说西衡新政女子也可入官,可到底太少,我亦无大能,只能挑了这俗事的营生过活了。”
其实哪有她说的那般下·贱。西衡虽然依然以文武治国,可对工商也相当重视,商人也并不是最末等,皇商也可得官。只是,江德茗对陈礼昌的心思早已淡如袅烟,别说是嫁人,就是话也不肯再说一句。所以,不在乎将陈礼昌奉若神明,更将自己贬入尘埃。
这般说了一场,陈老夫人越发轻视,果然冷哼着回去了。
只说病榻上的陈礼昌听得母亲对江德茗的一番冷嘲热讽鄙视轻贱,半响无话,待得她住口,立时一口热血就喷了出来,只吓得陈老夫人魂飞魄散涕泪横流。
陈老夫人哭道:“她那样自甘下贱的女子,昌儿你还惦记着她作甚?”
陈礼昌惨笑一声,甩开母亲的手,冷道:“她哪里是自甘下贱,她是对我冷心冷情,自我放逐了!”心中大痛,又想起陈老夫人的性子,更是痛不可当,“在娘看来,哪怕娶她做妾,她也该欢欢喜喜,对我陈家感恩戴德吧?”
陈老夫人道:“你中意她,就是她的福分!”
陈礼昌半个身子悬空在床沿,只摇头苦笑:“你竟不知晓,如今我是捧着世子妃的头衔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的。”
陈老夫人大惊:“她一个五品官儿的女儿,哪里配做你的世子妃?何况她如今成了商贾,连自己的嫁妆都凑不齐,娶了进来不是让人笑话你?”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与你日后前程也无半点助益,娶她何用!”
话刚说完,陈礼昌喉咙深处呵呵作响,气急攻心,身子猛地一抽,一口血直接嗤到了扶着他的陈老夫人脸上,惊得阖家震动,只闹得月上中天,太医才摇头从屋内出来,不一会儿,老太君也赶至,听了来龙去脉,抓着老夫人好一顿训斥,看着全身伤痕累累,腿脚无力的孙儿更是老泪纵横。
待到半夜,江德茗从梦中惊醒,脑中依然还残留着陈礼昌深陷箭阵中生不如死的模样。
她急促的喘了两口气,起身倒了杯冷水喝,正准备再去安歇,那头门外丫鬟禀报,说是:“世子殿下来了!”
从窗口看去,只见院外人影绰绰,最前方的暗灯出,正是坐在轮椅中的陈礼昌。
江德茗倏然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伤到了腿部,如此看来,今生竟然已经与武无缘,说不得……
她身子一坠,几乎就要歪倒过去,勉力撑着桌沿,看着陈礼昌被人慢慢的推了进来。
烛光映照处,骨瘦如柴形同残废的陈礼昌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只是一眼,江德茗已经泪水潸然。
☆、88
此时的江德茗只是看到陈礼昌那无力的双腿,殊不知,在衣衫下有更多的伤口被掩埋。
陈礼昌的伤是从进军营开始慢慢累积,从与北雍兵第一次短兵交接开始一点点加深,然后在最后一场追击里折断了羽翼。
内伤外伤不计其数,一双腿在当时更是深可见骨,更有几处刀伤差点将人捅个对穿,若不是盔甲的保护,现在早已死在了战场上。
江德茗整个人靠着桌子的支撑,无声的流泪。陈礼昌自己推着轮椅到她面前,他看着她泪眼婆娑不可自抑的模样,心里酸酸涨涨,幸庆之余更为哀痛。
“德茗!”他伸手,小心的探向她的指尖。两人分离一年多,再见时他又是这般模样,哪怕自信如陈礼昌,此时也忐忑不安。以前有多自信,现今就有多自卑。
江德茗一手捂着自己的唇,一手被他小心翼翼的握着,那带着颤意的温度仿佛至于炉火上的水,随着温度的提高一点点的沸腾,陈礼昌只是稍稍用力,江德茗就扑入了他的怀中,他咽下涌入喉中的血,将怀中的人紧紧的抱住。
江德茗的双手虚虚的拢在了他的腰侧,很想问:“怎么会这样?”
任何人都想象不到,一个天之骄子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会是何种心境。一蹶不振已经是最温柔的说法,天塌了,才是江德茗最实在的感受。
陈礼昌拥着她,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颈边,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无声的颓废着,发泄着,惶恐着,他却又带着点希翼,抱着江德茗就如揪着湖面上最重要的一根浮木。
夜色已经很晚了,燃尽了的烛火猛地爆了个火花,湮灭了。
黑暗中的陈礼昌摸索着江德茗的脸,炙热的双唇贴上她的脸颊,逐渐移到她的唇瓣。他颤抖得更加厉害,近乎虔诚的吸取着她的温柔,唇齿相叠中,他的话语轻如耳语:“现在的我,还可以娶你么?”
江德茗一震,在月色中去端详对方的神色。
陈礼昌将她的双手压在自己想膝盖上,虽然是春日,可那双腿在薄毯的掩盖下依然显出瘦弱的轮廓:“我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了。”他说,“这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站起来,我立下的军功顶多为此我此生的荣华富贵,甚至于,连世子之位都可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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