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颜红挽转过身,再不回首,亦如诀别。
她走在九曲回廊里,廊檐下的一盏盏灯笼随风摇曳,光晕朦迷,照见脚下的青石地砖,远远望去,纹痕蔓延宛如蛛网,四下万籁岑寂,她落步极轻,纵使如此静的夜晚,也让人只觉得如花落浮尘,阑珊处,轻轻巧巧漫无声息,长长的裙裾迤逦过砖面,涤亮出她淡淡的影子,恍疑逝水流光,惊鸿一现。
她迈下回廊石阶,方走了四五步,却倏然停止,前方一座六角凉亭处,傅意画正坐在那里,周围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石桌上置着一盏琉璃灯及几碟小菜,他却不曾动过,只是不停倒着手中的酒壶,一杯接一杯地,仰首,一饮而尽。
颜红挽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更是独自一人喝着闷酒。
亭外白菊锦簇,暗香流舞,他一袭墨袍,就像是皎洁月亮的背面,永远匿藏暗处。
那一杯杯香醇美酒,每当灌入腹中,却仿佛锋刀在肠胃里千绞百斩,是令他格外痛苦的东西,亦如慢性摧残性命的毒药,饮下了,就会获得更深更重的落寞。
他有所察觉,忽然就转过头。
朱漆阑干外,颜红挽静静站在原地,秋寒风凉,她身子又羸弱,系了件绛红斗篷,瑰姿极美,盈盈而立,如同一尊玉像,青丝未挽披散,便似幽云泻水般,宛转垂至脚踝,银冷的月色照映着她,直若水中倒影,绰幻迷旖。
傅意画微微眯了眯眼,瞳仁处的一点醉意,融碎于琉璃灯下眩目的明晕里,光华未定。
凭空相望,思忆辗转,猛一惊悸,便是烟尽梦断。
颜红挽不发一言,随之转身,晚风吹起她鸦鬓的几绺碎发,一霎间,显露出秀丽点翠般的黛眉,总也轻蹙,挟着几分怨悒之美,让人深深痴到骨子里。
走到半途,白皙的柔荑蓦被从后搦住,颜红挽被迫着一旋身,跌进那滚烫的胸怀里。
☆、缠骨
他的胸口怦怦跳动,太快了,好似急鼓,震得耳膜直在作疼,娇孱的身躯就像落在烙铁之上,令她寸寸骨灼,欲快化成火炉里的灰烬。
颜红挽略一惊,惶急推开,右腕却被他攥住不放,深沉微醺的目光仿佛火焰一样,将她烙在眼中,久久不消。
那是上好的‘梨花白’,浓醇芳香,后劲极大,他鼻息间隐带甘甜之息,衣襟墨袍皆是酒气,醺得颜红挽偏转过脸庞,淡淡吐字:“放手。”
月色萦绕着她的容颜,晶莹如雪欲逝,傅意画双眸半合,好似有些看不清她,又好似看着她,是件万分痛楚的事。
他的手劲很大,像持着一管薄脆的琉璃玉,一不留神就会纷碎在夜幕里,颜红挽只觉一阵生痛,眉心尖尖地颦起,心知他是醉了,强自挣脱着,又是唤了声:“放开。”
她微愠时,眉目间便生出几许倔强俏丽,傅意画恍然忆起曾经,眼神变得痴痴的、怔怔的,凝睇着她,失了魂一样地入神。
那紧攥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颜红挽疾欲抽回,哪知刚缩离半分,傅意画的目光霍然就沉暗下来,手一错又扣住提近,低下头,汹涌地啃咬着她的唇。
仿佛积蓄了太久的欲望,一连迸发出来……
灼热的温度,亦如岩浆喷流,足可吞噬一切……使劲地吻她、咬她,就像饿的极了,将芳软的唇瓣啃得红肿稀烂,破裂的皮层下渗出绯红饱满的血珠,一旦沾染上了,便如同中毒一样,不断地汲取、不断地汲取……隐隐有着野兽般狂乱的呼吸……
颜红挽在他桎梏的怀抱中几乎昏厥过去,本能地挣扎,雨点似的粉拳敲砸在他的胸口,疯了一样。
傅意画终于松开她,颜红挽急促地喘息,玉颊涨红,唇瓣上淌着血,滢滢欲滴。
他死死盯着她,她亦盯着他,如怨似恨。
颜红挽思念他酒醉发狂,不愿理会,抿动嘴唇,咽下一滴血的腥甜,转身就要走。哪知傅意画又是从后抱住她,颜红挽又气又急,扭动身形,与他推搡之间,只听“嘶啦”一响,斗篷被踩到一角,颜红挽脚下趔趄,不由自主撞向傅意画,二人竟一起跌进花丛里。
背脊被他的手臂硌得一疼,颜红挽轻微扇了扇眼睫,待神智清明了,傅意画已经压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那种目光,简直能灼痛人的五脏六腑。
“恨我么。”他问。
恨他么……
脑际里回音般地响着,颜红挽答不出来。
傅意画突然很好看地笑了下,那指尖清凉,凝着雪般,轻轻摹绘她绝美的轮廓,更近于一种缠绵——
“为什么要背叛我?”
声音极轻,就像水面上的浮冰,一不小心就会碎裂。
“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一连问了三遍,微微一笑,眸底却分明带着酒醉癫狂的痛意:“红挽……你忘了他,忘了他,好不好?”她发鬓衣间暗香脉脉,如一缕青烟,能够缠入骨髓,傅意画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忍不住就要吻上。
颜红挽启唇吐出一个字:“不。”
他动作一滞,几乎与她的脸贴上了,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颜红挽莞尔:“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他。”
傅意画全身颤抖下,隽美的脸孔有一瞬扭曲,倏又哂笑:“可是,他已经死了。”
颜红挽淡淡道:“就算他死了,我也喜欢他,这一辈子,我只喜欢他……”眸子里盛着几载秋雨,映入冥黑近蓝的夜穹,也仿佛染上了月的朦意,宛转流动,若花影摇曳,眼角滑落一线细细的泪痕,痴了似的,嘴里喃喃不停,“我喜欢他、只喜欢他、只喜欢他……”
傅意画狂吼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封堵住她的唇,手下残忍霸道,寸寸衣衫,只如纸片般被撕扯个干净。
发觉他要进来,颜红挽竭力地扭晃身躯,傅意画却是不动了,脸上露出一抹阴邪的冷笑,抚摸着她的面颊,温柔得近乎残酷:“总是这么怕痛,不知道这事的快活么?”
他的舌头像蝴蝶一样流连过她的鬓侧、耳垂、颈项……接着又绕回她的唇齿,极尽缠绵,迷恋至斯,温热间吐出的气息,蕴带着酒的甘芳,就似埋在桂花树下的一坛浓酒,把人彻底淹没在醉生梦死般的热忱里。
他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碎吻如雨细密,沿着她姣美的下颌,一路往下,辗转吸吮,但见雪白肌底下呈绽开朵朵旖旎的红晕,只在尽情撩拨着她的情-欲。
颜红挽面红似蜜,死死咬住唇畔,急遽喘息。
空虚的地方被完全充斥,亦如长剑入鞘般紧密到毫无缝隙,可以感受他的炽热依稀膨胀,恨不得她将整个身体撑裂开。
颜红挽只觉得羞耻难禁,却又不可抑制,口中发出一声嘤咛。
傅意画把她紧揽怀里,固执到不容她有半分动弹,邪恶地于耳畔轻轻吹气:“怎么样,快活么……快活么……”
颜红挽的指甲用力抠入他肩膀的血肉里。
傅意画猛地倒吸口气,对上她略含讥诮的眸光,胸口某处柔软的部位正在狠狠地抽搐、撕裂,沁淌着血,挺动身躯,毒蛇一样扑上去,咬住她的唇瓣,不肯放开。
在那狂热暴戾的欢爱里,颜红挽尝到了一种近乎粉身碎骨的绝望。
或许、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她闭上眼睛,不知是反抗还是回应,当他的舌尖肆掠而入时,狠劲一咬,血的气味便徘徊满齿,傅意画出乎意料地颤了下,也狠狠咬了回去,两个人相互一番胡乱疯狂地啃噬,仿佛共同发泄着深藏已久的怨恨与哀怒,似要吸干对方的血,将对方彻底咬死,身体明明如此剧烈,却是谁也不肯发出声音,花丛摇晃起伏,只剩下无言的纠缠以及痉挛的震栗。
蜿蜒在唇畔的血混合着一缕咸咸的味道,颜红挽以为是自己哭了,可是没有,她的眼睛干涸涩疼,泪水早已流尽了……
狂暴的气息仍在身体上疯肆掠夺,就像这遥遥的夜,无止无休。
她想着,或许,那只是月亮的眼泪。
醒来时,傅意画早不见了人影,颜红挽躺在床上,镯儿低头赧赧地替她敷着蜜雪芙蓉膏,舌尖上的疼痛依然清晰,颜红挽看着遍体的斑斑青肿淤痕,神智竟略微恍惚,好似昨夜只是一场梦境。
她寻个故,将镯儿支去厨房,合门上闩,拿起那支玉箫,将墨玉吊坠拽了下来,“铿”地一声摔碎,然后丢进火盆里。
火红艳如蛇信,把一切吞入腹中,焚烧殆尽。
颜红挽嫣然笑了下,举起烛台,逐一点燃了床帐、窗纱、绣屏……就像出嫁女子点缀着自己的新房那般细致。
一点火光,溅亮六折屏风上绘的晴雪红梅图样,牵丝精绣的朵朵红梅,在跳跃簇动的火焰之中好似饱满怒放,端的流光溢彩眩目神迷。
烛台从手中滑落,微曦的火苗熄灭,倒在长长的裙裾边。
火势迅速蔓延,与珠帘帷帐连绵相接,就仿佛贪嘴的饕餮,永远不知餍足。
千般怨,化成灰,红烛映上朱影,那人如血一般的浓。
颜红挽轻轻地哼唱起来,好似烟雨里软燕的娇啼,婉转忧缠,寄絮万绪,飘零归于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