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若昀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不多,刚刚两天。”
成羡羽旋即转身,遥遥见得远处一抹明黄——果然是皇帝亲自回答了她。
重逢的第一面,成羡羽只是远远瞥得皇帝身影,心中却莫名一寒,身子没由来的抖了一下。
成羡羽急忙双膝跪地,俯首恭迎:“微臣参加陛下。”
后头薛辉三人反应比成羡羽慢了一秒,也成排跪下:"参加陛下。"
成羡羽就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清晰感觉着皇帝的身子一步一步离近,靠过来。
皇帝弓□,扶起成羡羽,他的指尖在成羡羽的手背上停留片刻,摩挲了两、三下,方才轻声道:“朕不是幻觉。”
继而,皇帝松开握着成羡羽的手,直起身,对众人平缓道:"你们都起来吧。"
成羡羽恭谨抬头,见皇帝穿着和龙袍同色的便袍,脖上围了貂毛领子,手中攥着一把扇子。他身后站着一名随行内侍,替皇帝撑着纸伞,遮去纷纷的雪花。
皇帝脸上笑意满满,令人如沐春风,但说出来的却是干巴巴的一句话:“你是活生生的,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ok,周五的份也更了,祝大家周末愉快!
周六见!
71回京路(一)
成羡羽急忙低头,双臂恭敬垂贴在身侧。
皇帝先将折扇插在腰间,接着从内侍手中执过纸伞,移至成羡羽的头顶上,亲自替她撑着,遮挡大雪。
皇帝自己的双肩很快就被雪花覆盖了。
成羡羽本是垂着脑袋的,忽感觉到头顶上没有雪花再降下,瞬间反应过来。
她膝盖一软,竟单膝跪了下去:“微臣不敢当。”
皇帝没有将纸伞移开,反倒执着伞柄也蹲了下去。他同成羡羽保持平齐的高度,两两相望,少顷嘴角上扬起一笑,徐徐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朕有六年零两个月二十三天没见你了。”
皇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和煦,如三月春风。
可是不知怎地,也许成羡羽太久没有听到皇帝说话,乍听之下,竟觉其声温度过高,太炽热灼人。
如此寒冷的天气,却觉得过热了。
成羡羽将头垂得更低,避开皇帝的目光,不说话。
皇帝就怔了怔,扯着笑站起身,也没再强行要为成羡羽撑伞。
“走吧,先回去再说。”皇帝温和地说。
“微臣遵旨。”成羡羽就遵从命令,埋头跟在皇帝身后,路上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两步半的距离。
突然,皇帝没有预兆地转身,成羡羽腿一抖,本能地就躬身行了个礼。
皇帝似乎没预料到成羡羽会如此反应,他面朝着成羡羽,僵了一秒,继而轻笑出声:“呵,不妨与朕同行。”
“微臣遵旨。”成羡羽的回答得很官场,竟然避免夹带个人感情。
皇帝嘴角动动,没再说话,只微笑伫在雪中,等成羡羽同自己一道走。
成羡羽就走到皇帝左侧,与他平行。
皇帝和成羡羽在前面踏雪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后头撑着伞的内侍虽然不言不语,如草木般聋哑,但脑子却很机灵,不知不觉中地就将伞挪到了两人中间,伞面宽阔,皇帝和成羡羽身上都不会沾上雪花。
薛辉三人在后头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于是,在这几乎是皇帝和成羡羽的二人空间里,皇帝笑意融融,他忽无声地抓了她的手。
成羡羽脸变白,颤声道:“陛下你--”
皇帝松了手,成羡羽也止了声,将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
她手上多出个黄金暖炉,捧在掌心只觉似触感似火球般滚烫,时时刻刻想丢掉。
皇帝却笑着说:“拿着。”
圣旨难违,成羡羽屈膝垂首:“微臣遵旨,谢主隆恩。”
“什么隆恩不隆恩的。”皇帝面上含笑,悠悠传音到成羡羽的耳中:“三妹,怎地两军正鏖战着,你却同狄军主帅一道不知所踪了呢?”
他说得语气轻轻松松,仿佛随意一问。
成羡羽传音回答,语气无澜无波:“微臣与那狄贼单挑,结果却中计坠入冰谷。”
“可还好?”张若昀突然脱口而出:“有没有受伤?”
成羡羽是垂着头的,但她眼角余光在往上瞥。皇帝骤然蹙起的双眉,不假思索的紧张神色,全部都落入了成羡羽的眼中。
她抬起头与皇帝对视,心念有一丝恍惚。但旋即恢复清明,又重新低头:“禀陛下,微臣无恙。多谢陛下圣眷关心。”
说着竟又要跪下去。
皇帝的语气便有些许的恼:“朕说过,你不需要跪的。”
“微臣遵旨。”成羡羽直起身,见皇帝虽然言语责备,但脸上依然眉欢眼笑,永远展颜。
成羡羽在心底悄悄摇了摇头:十几年了,他始终都是一只笑面虎啊……
想到这,成羡羽嘴角就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却莫名又忽想到一句:伴君如伴虎……
她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心头紧缩起来。
皇帝似乎是长长呼了口气,而后笑出了声。他将折扇从腰间抽出,展开后在大雪天里摇了起来,仿佛在暗中开怀。
成羡羽喉中吞咽一口,也不敢问。
皇帝却自己启了唇,柔声笑道:“在朕面前你想笑就笑,不用憋着。”
接着,他将扇子收折起来,扇尖在成羡羽额头轻轻敲了个栗子。
“呵呵。”皇帝见成羡羽被敲得一愣,正在他意料之中,不由轻笑出声,扇子一展又摇起来。
成羡羽却还继续楞了一会儿,才彻底明白过来:刚才她抬头对视皇帝,对他先笑后敛容,怕是……怕是皇帝误会了她的意思,所以开怀!
成羡羽心急,却又不敢解释,只能回:“微臣遵旨。”
她悄悄攥了攥右手,只攥一下,掌心里就全都是汗。
皇帝的眼皮眨了一下,随口地说:“狄王这几天也来了北疆,朕正在同他议谈,听那边传来的消息,和你一同失踪的狄帅至今下落不明。”皇帝说到这收起折扇,执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掌心敲了敲:“朕瞧着,狄王倒是爱子心切。”
成羡羽短暂思索数秒,觉得此刻最好的反应就是不发表看法,只默然点点头。
成羡羽虽然不同皇帝对视,却能感受到皇帝正在观察她的表情,于是愈发做出淡漠的神情。
显得一切与她无关,关于穆七的消息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半响,两人又并肩行了一段路,皇帝突如其来地问:“你可有他的消息?”
“陛下问的是谁?”成羡羽心内警觉,面色如常。
皇帝将扇尖在掌心点了点,凝视成羡羽双眸说:“狄王七子,跟你一同失踪的狄帅,穆七。”
“哦。”成羡羽做出不过度夸张的恍然大悟,拱手垂头禀明:“回禀陛下,微臣当时是一个人坠的冰谷,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狄贼了。”
对于穆七的一切,她都讳莫如深。
皇帝瞅了成羡羽片刻,两边嘴角都漾起弧痕,湛然含笑转移了话题:“朕明日还要同狄王继续议和,你随朕一道去吧。”
“微臣遵旨。”成羡羽旋即从命。
张若昀心底莫名泛起一丝苦笑:同成羡羽六年后再重逢,不到半个钟头,她已经说了六遍“微臣遵旨”。
就好像她除了“微臣遵旨”,同他再无话可谈!
这不是张若昀期待的情景,六年间,他也记不清自己预想了多少次,多少种与成羡羽的久别重逢,无论哪一种都和此情此景迥异。
虽然身为天子,他心里竟也会有泛起失落的时候。
“还在想着大师兄么?”皇帝突然出口问成羡羽。
这一问成羡羽不仅手心是汗,额头也要涔涔出汗,紧抿双唇更不敢答。
皇帝便以为她心中还梗在施宴倾的心结过不去,他心头稍稍不舒服,又旋即平缓。
不急,慢慢来……胸有成竹的皇帝笑意悠悠,又重摇起了折扇。
两人继续同行,约莫一个钟头过后,皇帝自己按耐不住,又主动开了腔问成羡羽一句:“你不问问朕这六年过得好不好?”
成羡羽听完一怔:都走了大半路程了,她竟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如果不是皇帝自己提出来,她好像打心底就不会有这个疑问。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成羡羽有些内疚,本欲开口问一声“陛下这六年过得好不好”,但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神州复兴,国运一年比一年昌盛,陛下鸿福万年,自然是长生永乐。”
张若昀听了成羡羽这番恭维的客套话,心上又是一涩,面上却保持眉眼带笑:“朕过得不好呢……”他微张双唇,却没发声,下半句话用传音入密传给成羡羽:“……因为你。”
这话听得成羡羽大骇,她垂眸吐纳,方才镇定下来,好好斟酌了会,立即下跪:“微臣身为大将军,当年自请防守北疆,如今却没有抗住狄人侵略,让国家蒙耻,让陛下龙颜不悦--”成羡羽说着俯首下去,额头贴在雪地里:“微臣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