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的细声细语和凤鸾的慢声慢语,十分清晰。
“小侯爷要见你,应该见的,你看呢?”陈氏笑吟吟,凤鸾早有准备,郭朴早有准备地告诉了她,该如何回话,郭朴都说过。
凤鸾不慌不慢:“是,理当拜见。”陈氏对丫头使个眼色,丫头出去不一会儿,更肃然地回来:“小侯爷到。”
凤鸾没有上过公堂,却觉得这气氛只会比公堂压抑,不会比公堂少什么。见丫头们都目不斜视站着,凤鸾手扶着椅子扶手,慢慢起身。
陈氏笑道:“你别急,他早呢。”虽然这样说,她也起了身。凤鸾再窃笑一下,要是自己对朴哥,不用起来这么早。当然朴哥自己,也是个没大规矩的人。
院子里掉根针都可以听见的寂静中,喷出来的梅花香似乎都凝下来。一个修长身子的青年,容长脸儿,双目如漆,穿一件鸦青色暗纹罗袍,系一条销金团云腰带,稳稳当当行来。
直到台阶下,安思复才有三分笑容:“倒要你迎我,”责备陈氏:“怎么让弟妹起身?”陈氏恭恭敬敬不抬头道:“劝着她不要起来,她定要起来。”凤鸾在这三分亲切中行礼:“见过小侯爷。”
到房中安思复再打量凤鸾,见她五官端正,一团正气。安思复微微一笑,谣言多不可信。街头闲言,只有那些一听就入耳,不去分辨的人才会信。
让人重换上茶,凤鸾是女眷,因郭朴不来不得不见小侯爷,其实局促不安,低头只看自己裙边。
安思复缓缓开了口:“我必要见你,有话交待于你,你回去,转给郭朴!”凤鸾对于这师兄弟的关系,除郭朴说过一回,再不明白。听话起身侍立,安思复也不客套,虚按手微笑:“坐。”又责备陈氏:“这香不好,弟妹初来,怎么不薰好香。”
陈氏亲自洗手换过香,安思复在这一会儿理好思绪,凤鸾在这一会儿悄悄啧舌,这个人不愧是朴哥师兄,和他一样凶。
“第一条,让他谨言慎行,”
“是,”
“第二条,让他不要自作主张,兴许就自作聪明。”
凤鸾暗笑,垂头道:“是。”
“第三条,夫荣妻贵,你无事常劝他,外面少饮酒,少往那些地方去。”安思复被郭朴顶撞一句:“你怎么也逛青楼!”
没能摆成师兄的谱儿,安思复回来气得够呛。好不容易小侯爷肯认他,郭朴还不领情。
初见安师兄,又是男人一个。凤鸾本该恭敬听言,可她欢喜的抬起头。这句话实在说到她心里去,凤鸾眉毛上是喜欢的,眼睛里是喜欢的,嫣红嘴唇也微绽开,上前行一个大礼:“我正为此事悬心,公婆不在,只愁无人作主。”
第一回见面,凤鸾告了郭朴一状:“朴哥是任性的。”
安思复心花怒放,陈氏掩口轻笑:“他要欺负你,你可以到这里来。”凤鸾收敛一下,认真把这对夫妻看过,公主让来,不会有错。凤鸾告自己丈夫的状,总不能去找公主。她今天话被引出,拜倒在地:“他虽然任性,我也有不懂。小侯爷既然虑到这里,以后有该劝的事儿,还要烦劳。”
“呵呵,我当然会放在心上,所以才交待与你。”安思复就喜欢,也只到这里。凤鸾就告状,也只到这里。再交待几句,安思复起身出去。
陈氏和凤鸾坐在榻上说话,她问得细:“晚上常不在家?”凤鸾半吐半露:“倒不是经常,不过到京里就变得多。”
“你要小心,到京里就变的人可不少,”陈氏同样是妇人。成过亲的女人们说话,要么丈夫,要么孩子。说到丈夫,一是前程,二是人。说人,不过就是夫妻好与不好。
小侯爷夫人出身名门,也只说这些。要她说仕途经济,同样不大通。
至于郭朴正儿八经干事,凤鸾会想,要是去了,他能不说?陈氏会想,弟妹提出来的,只能是那些玩乐的事。
两个女人说话,一个人说自己丈夫夜里不回,正常情况下,大多人会说:“你不要担心,你要放心,你要相信他。”很少有人上来说:“一定工作,一定上班,一定是正事。”
乱想,是每个人会出现的事。
陈氏和方少夫人有不同,却也说句同样的话,她是叹气:“初进京的人,手中有钱的,都会乱用。”
又是“手中有钱”,凤鸾牢牢记下。
花香遍地,静如空谷的院子终于有响声时,是二妹的号啕大哭声:“母亲,我要母亲。”陈氏和凤鸾都往外去,见陈氏最小的儿子扯着二妹,一脸郁闷过来,二妹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奔跑到母亲膝下:“哇哇,我要回家!”
陈氏对儿子不悦:“你太淘气,惹妹妹哭!”后面又跟来几个人,为首一个男孩六、七岁左右,头戴龙纹小金冠,身上绣团龙衣服,也是一脸郁闷,道:“舅母,不是他,是我弄哭的。”
“小王爷,你几时来的,怎么……弄哭了小妹妹?”陈氏看看男孩,这是安思复的第二个妹妹的儿子汾阳王长子程知节。
程知节闷闷:“她要和我比弹弓,我就比了,她输了一场不服,再输一场不服,输到第三场,就开始哭。”
陈氏看看三岁的二妹,活似豆芽菜。比弹弓?拉不拉得好都是一回事。再看看六岁的程知节,陈氏也跟着郁闷:“你,你可比她大好几岁。”
二妹跺脚哭,手指着程知节对母亲哇哇:“我要回家,我不要和他玩。”程知节倒退一步,这豆芽菜哭起来,高可及云天。
凤鸾检视过女儿并无伤痕,听完过程忍不住笑,取帕子给二妹擦泪水,再笑着告诉陈氏:“不妨事,我才说过,我娇惯她。她父亲回到家,见这么瘦小,也一直娇惯她。这不,吃个亏才好。”
在家里手里舞着木刀,把家人小子追得满地跑的二妹,今天吃了一个亏。程知节小王爷,没有让着她。
“哇哇!回家!哇哇,不和他玩!哇哇……”二妹越哭,程知节越往后退步,陈氏最小的儿子也跟着退步。退开四、五步,赶快拔腿就跑。后面有跟的人笑着追,跑到小桥上,程知节和陈氏最小的儿子安希逸手扶着桥栏杆喘气:“太能哭了。”
“早知道不和她玩,我以为她不会哭。”
“凡是女人,不管大小,都是爱哭的。”两个男孩子下这样一个结论,耸耸肩膀皱皱眉头走开:“咱们射箭去,我们输了都不哭。”
念姐儿和老夫人在一起,深得她的喜爱:“这个孩子这气派,倒像我们家的孩子。”几个姑姑和姐妹和她玩得正好,挑完花样子,又去摘花,也踢皮球。
午饭时大家一处吃,安思复没有来陪,老夫人带着她们用饭。程知节是外孙子,也一样在这里。
二妹泪眼汪汪,虽然不哭,一直没干。衬得小脸儿更惹人怜爱。她淘气不在老夫人面前,安老夫人心疼她:“哪个把我们弄哭的,”陈氏忙笑回:“希逸淘气,和她玩,不防弄哭了。”凤鸾来回:“她从来淘气,先说带来,我不敢带,怕淘气惹老夫人和嫂夫人笑,这不,果然淘气了。”
一声鼻子吸气声,从二妹身上传出,她还在伤心难过,自己的弹弓没到手。房里的人都笑,念姐儿丢下别人,只陪着二妹:“别哭了,母亲说做客不能哭呢。”
二妹回答她的,又是一声吸鼻子声。程知节和安希逸躲在外面,听里面老夫人絮叨:“喊他们来,一对儿捣蛋鬼,把客人弄哭了,这算什么!”
两个人对着瞪眼睛,程知节小声道:“我们别处用饭,跟舅舅去吃。”一只小手指过来,二妹不知几时走出来,大声道:“在这里!”
程知节呲牙,安希逸做顿首状,无奈走进去。二妹得了意,坐回母亲身边,被凤鸾悄声说几句。因做客,不好总说女儿,只能作罢。
二妹这一下午都很老实,可能小心灵受到打击。念姐儿很乖巧,凤鸾放下心。安老夫人喜欢她们,说凤鸾虽然外省来,却不带怯模样儿。她上年纪的人爱热闹有客,午饭后让凤鸾母女去睡,下午再来陪她。
长阳侯府有小戏子,下午唱了几出,晚饭过,陈氏送她们出二门坐车。
四面有人打灯笼照着,二妹不时回头,见到程知节和安希逸在一旁坏笑,大声对母亲道:“回去问父亲要弹弓,”程知节嘿嘿,腰带上拔下弹弓,在手里抛着。安希逸露一嘴白牙,取几个黑皮弹子儿在空中抛着。
马车远去,凤鸾在车里呼一口气。做客,是件累人的事情。问问长平今天初几,让马车往铺子里去。
铺子里出来,念姐儿和二妹都睡着。丫头们抱着她们回房,凤鸾跟过去照料,再回房。
房中郭朴睡下,就着烛火翻身往里看书。他在生气,凤鸾母子头一回去长阳侯府,真不像话,这么晚才回来。
没得去的郭将军,酸性泛滥成赌气。他故意往里侧睡,装模作样在看书。
凤鸾只看一看,以后睡了就没有喊,在外面要水洗过,见郭朴翻书页,笑着进来先是一句柔情蜜意:“朴哥,”郭朴听这腔调,权当成晚归的人认错态度不错。正要回身,第二句飘过来,凤鸾喜滋滋地道:“你娶了我,有没有后悔过?”
郭朴不是回身,是直接坐起来,厉声喝道:“你再找我事情,我收拾好你!”凤鸾撇着嘴儿笑,人站在那里,无端俏生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