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人挤不过来,妇人们七嘴八舌:“给我一个尺头”,那个要喊:“给我几尺。”
一般有两个伙计在忙,忙不过来,铮大奶奶在。她眯着眼睛见对过是郭家大房的车,放下手中尺头两步并一步到后面去,郭有铮闭目养神,被妻子弄醒,铮大奶奶急道:“少夫人来了。”
郭有铮慢腾腾,双手揉着眼睛,再取自己小茶壶:“来就来吧,进来我就待客。”他坐着摆出嬉皮笑脸:“哟,侄媳妇来了,我这小铺面迎来大客人,您请您里面请。”
这一套摆完,他舒服地呷一口茶:“家里就男人,你怕什么!”又不是大房,老爷子早说不管事,大哥郭有银是个和气人,他只当红脸,白脸全是郭夫人。
郭夫人前脚一走,亲戚们就不守价格的规定,大房里管事们上门好说好讲一回,亲戚们守几天,反正不过几天钱也赚到手。郭夫人去京里,大房里当家的,只有周氏凤鸾。
铮大爷是什么人,猛张飞不是白叫的,要嚷嚷的来嚷嚷的,要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他也行。
铮大奶奶心里不踏实,手抚着胸口催促道:“你快去接接她吧,咱们好说好讲,就说这夏天的衣料,赶季节要卖,咱们和大房里不能比,他们有大客人,咱们只卖城里街坊,得赶在别人前面卖掉。”
旁边摆的手巾把子,半湿半干在这里。郭有铮递给妻子:“擦擦你那汗。这解释是对大嫂,对侄儿媳妇用不上。”
“你小心她翻脸,不卖咱们货。”南来北往客人丢下的货,郭老爷子上一代手中就有这规矩,亲戚们要的,都可以进。
旁人能从郭家进货,亲戚们优先。进的这些货这城里卖,价格全随着郭家走,到郭老爷子那一代,就全随着大房里走。
铮大奶奶担心有其道理。郭有铮没事儿人样来个哈哈,漫不在乎地道:“咱们一降价,七房里、九房里都会跟着降,周氏再能耐,不能得罪一拨子的亲戚。”
“你呀,你又和七房、九房里合计好了?”铮大奶奶笑了:“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儿。”两个人说到现在,不见有人进来,郭有铮起来:“侄儿媳妇等我请下车,朴哥不在,我当叔叔的要当家。”
出门把手挡额上:“这天气,就要热得人流汗狗伸舌头。”铮大奶奶随他出来,见街上只有行人再无停驻马车。
凤鸾只走一趟,没有下来。
郭有铮诧异,对着路边儿一条趴着的大黄狗说上了话:“这是怎么个意思?”
到晚上,几个管事回凤鸾:“七房里降价,九房里降价,不光是夏天衣料,马上端午要用的东西,他们全落下去几文。”
凤鸾静静没有说话,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心底里知道风雨欲来。亲戚们过年过节走动时,都是好的。
到了生意上面,全是较真人。
郭夫人才走就这样,凤鸾总有沮丧。垂头丧气回家,按平时那样去郭老爷子处问候。郭老爷子足不出户也了然,抚须笑让凤鸾回去,一个字没有过问。
晚饭钟点儿郭有银回来,寻父亲一处用晚饭,把事情告诉他:“以前就这样,亲戚们只想着一点儿钱,三天两头这样我都不奇怪,只是媳妇要受委屈。”
小四儿用大食盒摆出晚饭,郭老爷子才道:“祖上手里的规矩如此,要照顾亲戚们。亲戚们各有不好,平时还是亲戚。有银,你不用管这事儿,让孙媳妇自己去办。”
桌上有几个饽饽,郭有银拿起来咬一口:“朴哥不在,我怕孙媳妇为难处不肯说。”郭老爷子呵呵笑:“无妨,她总要自己拿主意,我老了,跟不了一辈子,你迟早也老,还能跟着重重孙子?”
父子在院中就着月光吃饭,郭有银抬头看父亲。见他神色一如往年,却总带着没有精神。想他曾经说过:“送一回朴哥,我就老上一回。”
郭有银暗自神伤,和父亲吃过饭,陪他看一回月光说一回话,往自己房里去。行过郭朴住处,郭有银原本想饭后对凤鸾交待几句,有父亲说话他就没进去。
夫人在京里,回来房中无人,月光也更寂静。郭有银是个温吞性子,为着儿子顾及媳妇,为着媳妇想起旧事。
还是朴哥小的时候,亲戚们就把亲事塞过来。小时候不肯为朴哥草草而定,到朴哥少年有主见,他一定不要本城姑娘,也是亲戚家送来小姑娘见怕了。
再大,他只想作官,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心想往京里去,一心只想往外飞,到这个年纪,家里拦不住他,只能由他。
郭朴重伤回来,亲戚们一天几看,表面上是问候,其实是看朴哥起来起不来。到为朴哥定亲事,遭到亲戚们的阻拦,先说弄个秀气丫头就行。后面见定汪家和曹家,她们拦不住,也知道汪家的女儿和曹家的女儿精明,又各自弄些人要来。
当时为什么殷勤,大家心里清楚。大房独子要是好不了,过继孩子也要族中过继,要么百年后家产大家分。
这就是亲戚们,关心的也有,打别的主意也有。现在郭朴好了,娶了媳妇,和新媳妇过几招是注定的事。
郭有银温和性格也哼一声,十分不服,负手自语道:“要弄也出来些新鲜招数,尽是老招数。”可见就是为一点儿钱,没有别的心思。
凤鸾在房里还没睡,她梳洗过只着里衣,弯腰在书几上找来找去。再找也没有,闷闷回到红木月洞门式刻百子大床上,绣百花五福的杏色绫被上,只有一千两银票。
这一千两还是郭朴走时丢下来,凤鸾成亲时身上分文没有,成亲还没有满月,没有私房。大床上捧腮对银票坐着,凤鸾嘴噘得高高,眸子扫过透雕蜻蜓玉兰花的玉帐钩,描金箱子上的漆金环,要全是钱该多好。
就可以把私放价格的东西全买回来,再放个风出去要高价,让他们全着急。
郭夫人在,让亲戚们来说几句就解释;凤鸾不去碰钉子,自知他们不给自己面子。这事儿不大,寻郭老爷子和公公出面,亲戚们更不会尊重自己。
枕边有一串石榴石,有十几个串在红绳上。凤鸾送到唇边亲亲,数一数石榴石,就是朴哥走了几天。
这东西哪里来的,凤鸾只知道每天出现在自己枕下,傍晚回来总在那里。是长平放的,还是哪个丫头,凤鸾没有问,只是爱惜的再亲亲。
冲着朴哥,也不能让亲戚们看扁自己,要自己解决这事情,汪氏能呆得住,凤鸾也能呆得住。
梆子打三更,上夜的丫头蹑手蹑脚来吹熄灯烛。少夫人睡像极不老实,梦中颦眉手中握着一串小宝石,想必是思念公子。
出来另有丫头低声问:“睡了?”“睡了,公子这才走,能睡得着就谢天谢地。”两个人一同上夜,一同说悄悄话。另一个悄笑钻入被窝里,侧耳听房内外皆静寂,小声再笑:“可怜梅香她们,前年打发走哭着说必死在这里,”
“当丫头的本分还是要的,桂枝好命嫁给长平,真是没看出来,就是少夫人也吃惊,临安和红香倒是人人知道。论理儿他们也该成亲,红香老子娘和临安老子娘好得像一家人,算是亲上作亲。”低语过,各自沉沉睡去。
凤鸾起来用过早饭,长平现在是她的长行跟班儿,走哪跟哪。凤鸾上车后隔帘吩咐:“先去我娘家。”长平答应一声,把车往周家赶。
周士元和顾氏在家里才早饭过,周忠带着自己妻子来在说话。兰枝和桂枝等人同一天成亲,嫁给来安。一个在门上收拾,一个在厨房里。
见姑奶奶回来,兰枝放下手中东西,围裙擦着手出来,她新开过脸,肤色更白晰,和桂枝不改淘气,相互嘻嘻过,来安讪讪来和长平招呼,他弱弱小声道:“原来你喜欢桂枝。”
“是啊,你相中一个,余下的只能给我。”长平还在贫,冷不防桂枝听到,敲他头上一下,过来要吵架:“你说什么?”
长平马上老实:“哈,我随公子,我跟随公子。”兰枝拉开桂枝问:“什么叫跟随公子?”桂枝笑得有得色:“就是像公子对少夫人那样对我,我才嫁他。”
“公子战场上想少夫人三年,我也想你三年,”长平转而对妻子贫,大模大样地道:“你不可辜负与我,要像少夫人对公子那样百依百顺。”
桂枝扁着嘴:“少夫人百依百顺,公子才走,”手一点自己鼻子:“红香对临安百依百顺,临安也走了,你没有走,”
“全是托你的福。”长平说得咬牙切齿,手中拳头装腔作势举高:“我说怎么留下我,可找到弄鬼的人了!”
他们站在院子里胡说,地上有来安早上锄土用的锄头。桂枝握在手上,长平拔腿就跑,边跑边抱头小声喊:“我随公子。”
来安糊涂得很,摸着头道:“公子就这个样儿?”兰枝冲他瞪一瞪眼:“就是这样,你也要学!”
凤鸾和父母亲在商议,她来求父亲:“我们家的铺子,公公说你们不必劳动,出钱并下来,按月给你们利息。那钱,我借用一下。”
再对周忠灿然的笑:“还要借忠伯。”
周忠笑逐颜开:“姑奶奶有事只管交给我。”凤鸾和盘托出:“我才管事,他们不服我,价格是族中定下来,他们从家里领货走,还跟家里抢生意。我备了钱,忠伯去把铮大爷和铭大爷铺子里的绡纱全数买下来,不拘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