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凤鸾无端的泪水,郭朴只能乱猜,打迭起一腔柔情道:“怪我没有陪你,是不是,滕兄从京中远来……”
“不是,”凤鸾用手背抹干泪水,把帕子倒用来擦手背,还是说出来:“真的不能留她一条命?”
郭朴没有骤然生气,也没有沉下脸,而是审视着凤鸾,慢慢问道:“你认为她没有错?”
凤鸾深吸一口气,问自己还是觉得不能接受曹氏去死,烛光笼罩下她在床沿儿上坐下:“她只是喜欢上别人,人家早就喜欢上。”
“那就不要嫁过来!”郭朴不客气地道。凤鸾为难地看着他:“她是家人答应的是不是,就像我,家里人……”
郭朴接上这低下去的话:“你凤鸾家里不答应,你也嫁了不是?”凤鸾点一点头,郭朴嘴角露出一抹子狡猾的笑容:“那她不如你,伤了一个人的心,又来伤我的体面。”
面对凤鸾,郭朴认为自己理当解释一下:“她没有伤我的心,她偷上十个八个汉子,我也不会难过,她伤的,是我的脸面!”
病人的脸面,往往比别人更看重和在乎!
凤鸾迷乎了,她不想看曹氏去死,又在道理上说不过郭朴。耳边郭朴轻轻地问她:“凤鸾,要是你心里有别人,才真的伤我的心。”
“我不会,”凤鸾急急辩白,遇上郭朴满含笑意的眼眸,面上一热低下头弄手中的帕子。郭朴不说话,只看着凤鸾折帕子。
娇黄色绣出水红萏的帕子,先折成四方的,再揉成卷儿玩着,再打开……凤鸾无意中抬头,对郭朴嫣然一笑,心中了悟他现在是喜欢的,抓住这机会再为曹氏说一次情:“放她走吧,让她走得远远的,我听到她的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
郭朴没有生气,淡淡告诉凤鸾:“流放去苦寒之地做苦役,这一辈子回不来。”凤鸾吓了一跳,手中帕子掉落地上:“为什么回不来?”
“不告诉你,”郭朴卖个关子逗凤鸾,把凤鸾的关切全引出来。人往前欠着身子,面上流露出对郭朴的不信任:“是你,做了什么。”
郭朴又好气又好笑:“我没有那闲功夫。”凤鸾紧追不放,一瞬间想出许多猜想,眸子也有神采,人也灵活许多:“公子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兵?听说很苦。”
“你这些话又是在家里听说的?”郭朴无奈,从凤鸾嘴里可以听到以前嚼自己的舌头。凤鸾变得振振有词,郭朴和她都没有发现,凤鸾很有理地道:“街上听说的。”
郭朴当头给她一句:“你少上街,”再甩出来一句:“不像话!”凤鸾眉开眼笑:“那时候我七岁,我……”
“别提你的糖人儿,”郭朴截断她的话,凤鸾笑嘻嘻,自己笑得难为情,想掩一下口手边一空,又找不到帕子。
低头见落在裙边,伏身捡起来抖开卷儿,掩住半张面庞,只露出半张面庞笑:“人家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全是你说的。”
这娇态迎人,光洁的额头在烛光下放着微光,帕子上两只眼睛笑得弯弯如月亮,郭朴心痒难熬:“那你喜欢谁?”
这个当口儿上,凤鸾偏偏调皮起来,黑又闪的眼睫往帐顶上瞅着:“人家不告诉你。”郭朴叹气:“嗳嗳嗳,”
汪氏一阵风地进来:“才做好的吃的,我自己送过来。”站在房门口儿,才发现自己进不得退不得。
进去,好似自己打搅了里面人;退出去,好似自己不愿意。这两个人明明一个睡着一个坐着离得有二尺左右,却给人十足融洽的感觉。
郭朴命凤鸾去接:“让你姐姐还出去陪客人。”凤鸾巴不得不回答他的话,接过汪氏的盘子,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儿:“请去看戏。”
汪氏很想回一句伶俐的,却只能干巴巴地道:“啊,好。”放下门帘心中不服,装着整衣袖原地站着,听里面有细语说话声,郭朴在道:“你还不肯说?”
欢快的是凤鸾的声音:“人家不肯说。”汪氏听不下去出来,在夜风中行走几步,才明白自己听不下去的原因。
那声音欢快的,光听到就可以想像到主人说话的姿态,肯定是摇着头晃着脑袋翘着小鼻子。汪氏嗤之以鼻:“她还真玩得出来。”
红色跳动的烛光下只余下两个人,郭朴是带着深思,不时看凤鸾一眼;凤鸾是若有所思,不时看郭朴一眼。
两个人的眼光飞到一处时,虽然没有火花,却有郭朴白过来的一眼,凤鸾就吐吐自己的舌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在烛下想着心事到入睡。
郭家的祠堂就在城里,郭老爷子是长房,当初是依着祠堂盖的房子,这祠堂就在郭府旁边不远,也可以说是成郭府的一部分。
为着公平,祠堂是由每个房头出来一个长者商议事情。今天为着曹氏,郭家十二房的长者全部要到齐。
滕为洵坐在客位打量郭家宗祠,不是太大,和所有的祠堂一样透着威严。因为不常开,又是青砖灰瓦所盖,虽然有雕花云纹如意头,陈旧感非常浓重。
他想自己老家的祠堂,小的时候常去玩耍,骑在鼓石上蹦半天。家里的祠堂应该翻一翻新了,滕为洵这样想着。
往郭朴家里走一回,是尊大帅府上的意思。伤病的将军不少,为什么只对郭朴这样重视?滕为洵没有过问,郭朴是廖大帅的弟子,又是弟弟思明的好友。
思明没能参加郭朴的婚宴,后来寄给哥哥的家信中,把遗憾心情表露无遗。滕为洵微微一笑,郭家的少夫人自己全看到,回去可以在信中对弟弟说一说,解他担心和遗憾。
正在看院中唯一的色彩,开着闹哄哄的两株桃杏树。外面有不小的动静出来:“九叔公,快请快请。”
陪着滕为洵的郭有银露出笑容,介绍道:“长辈们来了。”有些长辈在郭有银面前,还是长辈。脚步声乱杂,郭老爷子陪着十几个人过来。
这十几个人中有长者,有他们的子侄。郭夫人走在其后,手里搀着两个孩子,旁边陪着老态龙钟的女眷。
滕为洵笔直着身子,打量郭家这一堆胡子飘白的老头,郭老爷子介绍:“这是京里的滕将军,他来看朴哥。”
“我也为这官司而来,男女奸情有伤风化,一定要好好处置,我回京也有交待。”滕为洵认真的回答,郭老爷子和郭有银心花怒放。
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是来撑腰,是怕曹家有什么说法的。不过滕为洵不能等到曹家人来,他建议先开宗祠先把曹氏的罪名定下。
郭夫人正在把左手边的小孩子往椅子上抱:“十三叔,你坐稳了。”滕为洵忍不住一笑,他笑的是郭朴的十三叔公比自己家里的十三叔公还要大一岁。
十三叔公奶声奶声地回答:“我坐稳了。”再看眼珠子溜溜地瞥滕为洵,毫不客气地道:“这个人,怎么不来见我?”
十三叔公虽然年纪小,已经见惯亲戚们间的恭维。
滕为洵又忍俊不禁,靴声中大步过来:“你好!明威将军滕为洵。”十三叔公手指含在嘴里吃,女眷中冲出一个青衣蓝裙的妇人,扬手骂道:“不好好坐着又要讨打!”
“啊呀不好,”十三叔公从椅子上一跳而下,拔动小腿就跑。大家哄笑中劝好十三叔公的母亲,再把十三叔公找回来坐好。
马氏站在天井的人中,对这一切不无羡慕。朴哥为什么要念书,为什么要有十年寒窗苦,在她来看就为现在这种光彩。
以朴哥的身子娶三个妻子,亲戚们眼红的人早就背后说过会有不妥的人。曹氏的事情出来,没有一个人奇怪。可朴哥还是从京里请来将军,在马氏来看是大房从京里请来,她不相信滕为洵是自己要来。
当官,就有这么好?马氏悠悠地想着。直到有人清道:“让让,那个女人来了。”曹氏被押上来。
甬道是青灰色砖头铺成,把曹氏的苍白衬得更没有血色。看不出来她是不是挨了打,不过发丝乱着拖在地上,人也软弱无力,是饿了一天又一夜。
“曹氏妇人,不守贞节,勾搭奸夫,状告亲夫……。”这些话开始宣判时,人堆里的桂枝撤出来,匆匆往上房来。
凤鸾正在窗口看花,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和郭朴说话:“这杏花有好些,”郭朴从铜镜中也看不到,是嘴角噙着笑意只陪说话:“那你去摘,搬上你的梯子。”
“多好蜂子,”凤鸾这样说着,见杏花下桂枝的身影,道:“我出去走一走,捡两朵落花。”郭朴漫不经心:“去吧。”
杏花下桂枝对凤鸾附耳道:“那个将军坐阵,定了曹氏少夫人的罪名,只等她父母一到,就要沉塘。”
“关在哪里?”凤鸾眸子一闪问桂枝,见兰枝脚步纷飞也回来,急急道:“问清楚了,没有打她,一直饿着,关在祠堂里。”
凤鸾再忽闪几下眼睫,眸子中有杏花倒影也有疑问:“祠堂有几个人看着?”兰枝这个也打听得清楚:“平时只有一个老头子看门,为看着曹氏少夫人,增了两个男人。”
“你们再去听一听,再去见忠伯,劝他不要急,生意这几天歇一歇,等这事过去,还会有的。”凤鸾把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交待清楚,杏花树下去捡花。
总是心情苦闷,又嫌落花不好。索性抱着细小的杏花树摇上几摇,落下满天花雨嫣然。临安看到来回郭朴,笑嘻嘻道:“少夫人在摇杏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