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汁虽沾得均匀,但簿簿一层,倒也不难洗去。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就在那几个片刻的功夫,一名侍卫上前向王爷禀报了什么,王爷一招手命他退下,然后就径直向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溪水沾湿了鬓发,只觉不甚清爽,便正了正身,让梅儿替我稍稍整理,拢个纂儿,这丫环低眉顺首,一副恭驯模样。我却犹惦记着她拽我手腕时的手劲。心底略略沉思,这丫环手底有些功夫,却不曾在王爷麾下见过;话虽不多,但口音带着异样,却不似是夏朝之人……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套这丫环的话。突然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身后久久未有动作。
我顿时便有些警觉,问道:“怎么了?”便要将头抬回去。这时一只手轻轻扶上我的肩膀。我一侧头,余光便瞧见一角团纹云锦的袖口,这个款式的衣裳,今日统共便只看到此刻原应在亭子里坐着的男子穿着。
我一僵。听到男子的声音温言说道:“眉君,你瞧这溪涧中,竟然也有鱼,成双成对。”
我往那溪涧里一瞧,水里倒映出一双人影。天光晴好,浮光掠影里,水也清澈,人也清澈。此情此景,似乎该用些美丽的形容词,比如,镜花般的女子和水月般的男子什么的,来形容一下王爷与我,方不辜负这人生头回相逢。然而实在是水太清澈,我看到的是面貌洗刷一新的女子,满脸带着警惕,旁边伴着的含笑男子,顶着一张吓人丑脸,眼神亮得扎人。此外,别说鱼,连片树叶渣子都没寻到。
于便反应那不过是一句轻挑调情的话。
我的脸顿地胀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似乎总能在女子面前说些轻挑的话,连道貌岸然的王爷也是信口拈来。想要发作,理智又告诉我,不是每一个见了姑娘流口水的男人都是采花贼,也有可能是隔壁村的二愣子。同理,并不是每一条鱼都代表轻佻,万一那俩鱼在我看过去的时候都游走了呢。正自酝酿情感,忽听王爷又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眉君,你可会泅水?”
下一刻,扑通一声,已落了水。
带着寒意的水刹时浸没口鼻。
我只感觉一双手臂铁钳一般牢牢匝在我的腰间,抱着我往水里下沉。心中惊诧还来不及回神,落水的恐惧与伴随而来的窒息已使身体本能地慌了。我拍着水花挣扎,待张口欲喊,后脑勺却先一步被按住,紧接着是什么柔软的东西紧紧堵了过来,往我嘴里哺入一口空气。
大脑尚来不及作出指示,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我张口,几乎贪婪地接受了那口空气。然而,侵占入口腔的,除了甜美的空气,还有别的不速之客。我一吃惊,便待咬下,那湿濡且放肆的侵入物在口腔里一个灵活的翻搅,已经迅速地退了出去。短暂的交锋里,我看到近在咫尺男人的一张脸,眸色变深,得意之余,面上还带了些惋惜。两人面对面,开不了口,只像鱼一样你吐出一串气泡我也吐一串。我待那气泡吐完攒足了力气便挥臂要朝那张脸打下去。下一刻,便看到一枝短箭插在男人一边手臂上,创口流出的血正迅速氲染着四周的水。形容触目惊心。
几个起落之后,男人抱着我,顶出了水面。
我已经被呛得有些昏昏沉沉,一出水面,男人给我顺背,咳出了些水,总算回了些神。四下一看,发现已经游到了对面,而原来我洗濯的位置,插了一排弩箭。王爷的那班侍卫此时正与一班背了弓箭的黑衣蒙面客缠斗一处,我们所处的位置,则于飞涧下方的一块青岩的凹陷处,四周是水,唯一的豁口正对着流泻的涧水,压根无法攀爬,与黑衣客所在之处形成一个死角,是一处天然的屏蔽,一时倒不必担心弓箭的袭击。
然而王爷还是自身上脱下一件软甲,披到我身上。
他削断了插在手臂的箭杆,伤口处血流如注,染了半条手臂。我皱眉,忍不住撕了一片衣角,给他简单处理伤口。他倒也不拒绝,半倚在岩面上,眼光胶在我脸上,面上表情竟似是惬意。似乎那伤口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隔了一池水面的刺客也是那天边的浮云。我被盯得不自在,疑惑道:“好生奇怪,庞青既封了山,山后也搜查过,这些蒙面客是从哪里来?”
王爷笑道:“好想得很。你且想想是谁。”
我迟疑道:“王爷说的是庞青?”
王爷道:“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本王也不会放弃。”
事情来得太快,我自下水后脑袋便一直懵着,也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利害。此时王爷一提,我即便醒悟了过来。庞青此番上山追拿疑犯,实际目的却在王爷身上。疑犯是谁,是否捉拿得到,对他并不重要。他实际的用意恐怕是藉由封山缉拿疑犯的由头,暗底里派人刺杀王爷,事情最终成与不成,他自可将刺客全数推到疑犯身上,顶多便落个渎职的名,王爷生死却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条将计就计,追查起来,王爷只能吃个哑巴亏。
想来王爷早便看穿了庞青的计划。
我呆了呆,不解道:“王爷既知庞青的用心,为何还到这后山来,以身犯险?”王爷眼一眯,瞬间狡猾如狐:“我自然也是将计就计。虽说本王自信行事还算周密,但易容装扮行刺庞青,再入庞府之事,终究经不起追查下去。庞青想利用疑犯刺杀本王,本王不妨便用他派遣的刺客堵住他的口……眉君,将那软甲扣好。”
我原正苦笑,心想这两人互斗心计,斗来斗去,将我这无辜路人折磨得惨兮兮,最终不过给他们当作了幌子。窦娥也没有我冤。待听他最后一句,一愣,一低头,他的软甲在我身上原就大了,仅仅半披在身上,我一垂头正好看到一身湿透的罗裙贴在身上,原就有些透,此刻领口微敞,露出半片肌肤。王爷话里说的君子,眼光紧盯在我襟口处,眼神放肆。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又记起他在水底的轻薄来。一时新仇加旧怨,一手抓紧了软甲,一手看准他脸颊便扇去,半途却教他牢牢抓住。
“眉君,嫁与我罢,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面前的王爷,也就淡淡那一扫。
晚秋一片晴好,秋高气爽,阳光是金色的,枝桠间点点金箔般的白斑,透着灼灼生机,不见半分颓败。王爷的背景是五角亭磨得滑如蜜蜡的白石廊手,再下面,斜飞半块青岩,缠绕着一汪清水,逶迆的尽头,一小股清泉自岩隙中汩汩冒出,蜿蜒流下,淙淙作响。
日头照耀处亮得晃眼,阴影中又透着幽深。
他的眸光,便在这一派浮光掩映中,绵绵密密,墨染着多情。
当时我只怕是怔了怔,全然没了刚开始轻挑作怪的心态。
面颊渐次滚烫。
我强笑了一声,只得说话道,只怕我现下摘了面纱,王爷便要吓到。并非眉君不大方,只是不忍心。王爷唇边那抹笑意便深了些。应承的话柔软且自然,仿若真心而发:“眉君一向体贴,我自晓得。”眼底却一抹意味不明。我几乎同时也醒悟了过来,多丑的样子王爷俱从善如流,何况这小小墨汁乎?
然而,这一刻,我偏偏就如此矫情了起来。
我想起当时涂墨汁的时候,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存了想戏弄这个男人的心思。现在却深深后悔。我的身形原就教寻常女子略高挑一些,穿了裙装,摇摇晃晃,磕磕撞撞,再配上一个女钟馗或张飞他妹的颜,我想这全天下大概不会有哪个女子,在她原应最像个女子的时候,面对一个稍微露出那么点倾慕意思来的男子,以母夜叉姿势,低空飞过。末了留给倾慕的男子一道千古难题:她何时才能像个女子一些?
这是何等失态呀!
当我去涧边洗濯时王爷已整齐剥了数个桔子,放在玉盏里,镇了冰。我的眼光扫了一圈,侍卫在外围面朝外护卫,王爷一派端正,正襟危坐。我感觉还算满意,于是,彼时我微微颔首,王爷也微微颔首。我认为通过这一动作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共识——身为一个知情识趣,恪守礼教且有教养的君子,遭遇面孔陌生姑娘,姑娘正生生惴着一腔尴尬情怀,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洗洗脸。哪怕身处不知名的野外,身为君子自当非礼勿视,莫要惊吓姑娘才对。
所以我很放心地在溪涧边择了一块还算平整干净的青岩,掀了帷帽。那丫环梅儿取了丝帕,还待让我像个大家闺秀一般矜持坐在石上,她试了水一点一点替我擦,我一笑谢绝,挽了袖子接了帕,浸水覆面,只感一片清凉。
那墨汁虽沾得均匀,但簿簿一层,倒也不难洗去。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就在那几个片刻的功夫,一名侍卫上前向王爷禀报了什么,王爷一招手命他退下,然后就径直向我的位置走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溪水沾湿了鬓发,只觉不甚清爽,便正了正身,让梅儿替我稍稍整理,拢个纂儿,这丫环低眉顺首,一副恭驯模样。我却犹惦记着她拽我手腕时的手劲。心底略略沉思,这丫环手底有些功夫,却不曾在王爷麾下见过;话虽不多,但口音带着异样,却不似是夏朝之人……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套这丫环的话。突然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