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了。
我也终于明白,我忘不了放不下的,不是当年的钟尘,而是当年的自己。
钟尘大概一直以为我只需要休养就会没事,但他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替两个人换血,换完之后就得死。
只是这死的时间可长可短,而我没有刻意调养,算一算日子实在不长了。
我越来越容易困乏,有时候倚在贵妃椅上就能昏昏沉沉睡一下午,坠儿忍不住想让我喊太医来,看看是否是因为有喜脉,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充满期待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象征,而它竟和一个生命即将来临的象征如此相似。
天还是冷的,且绵绵地不断下了好几日的雨,我好多日没晒过太阳,越发寒冷,地龙和火炉堆了整个宫殿,我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冷得要命。
自上回见钟尘已足足过去小半个月,我不问外边的事情,活像生活在寺庙里,沉沉浮浮的,竟没想过与他有关的事情。
其实这也是独活的原因。
独活会让人记性越变越差,我有时看着坠儿,竟然想不起她叫什么,而其他的宫女太监,早就不记得姓名与长相。
我想如果一直这样,到了死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忘记钟尘。
忘记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又对我做过什么。
如果真能这样,倒也是一种幸运。
可惜钟尘从来不让我如愿,他在某个黄昏掀开我的床帏,坐在我的床边。
外边还在下雨,他身上一股湿潮的气息,肩头上隐约有点雨迹,我奋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皇上?”
我想起身行礼,但人就是这样,越睡越没力气,连他脸的轮廓都如此模糊。
钟尘却和颜悦色:“不用行礼了。”
我于是没有动作。
钟尘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而后皱眉:“脉搏怎么这么虚弱?都这么久了。”
我简略地说:“天气太冷。”
钟尘住西周看了一圈,说:“这么多暖炉,地龙也开着,还冷?”
“嗯。”
钟尘意有所指:“你这么虚弱,那这些天岂不是从没出过门?”
我点点头:“是。”
钟尘收回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龙将军被人下毒了。”
“龙将军?”我很茫然。
钟尘眯了眯眼:“你不记得他了?”
“最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摇了摇头。
钟尘说:“他镇守边关多年,平西北,灭绛穆,战功煊赫,已经七十多,这一段时间才回京,但回京后没多久,就开始生重病,每日呕血,身体发烫,碰他一下,便会让他有蚀骨之痛。朕派了御医去,发现是中毒。”
我隐隐觉得熟悉,说:“又是中毒?”
“对,和梅妃的毒一样。”钟尘耐心地说,“两种毒同样无药可解。”
我瞬间便清醒过来,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皇上是怀疑又是臣妾下的毒吗?又要臣妾去替龙将军换血吗?”
难怪他和颜悦色。
曲魅才十来岁,一命抵命也就算了,然而龙将军都七十多了。
荒唐,真的太过荒唐了。
钟尘一直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说:“好把,皇上带我去就是。”
其实现在换了也没用。
我挣扎着想起身,钟尘却伸手轻轻地按住我:“朕没有那个意思。”
他摸着我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像抚摸着什么珍宝。
“朕只是来看看你,跟你叙叙旧。”钟尘语音里竟不知不觉带上回忆,“那年我们刚回来,朕说要立你为后,很多人都不同意。但龙将军从边关来了一封信,说朕受苦这么久,和你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若是我没让你当皇后,反而证明我无德无义,不能让百姓信服。也是这封信,扭转了当时的局势,让你成为皇后,你还记得吗?后来朕被宁王威胁,也是他毫不犹豫来帮朕,你记得吗?”
他忽然说起这个,我一时有些晃神。
隐隐约约,我想起来了。是啊,那时候龙将军的一封信简直是雪中送炭,他地位极高,又是武将,朝中那些嚷嚷着我和钟尘“门不当户不对”的文臣不敢太过得罪他,何况他言之有理,钟尘总算以此找到突破口,让朝中那些老古董闭上了嘴,心甘情愿喊我皇后。
而对付宁王的时候,钟尘手中兵力其实不多,龙将军毫不犹豫写了暗信给自己的儿子,让他将龙家兵力全数交给钟尘,助他渡过难关。所以宁王才会被逼急之下派出刺客。
我说:“记得。°
钟尘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手上忽然使力,我的脸有些生痛,钟尘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你记得……我真想看看,你是不是被人换了张脸?现在的阿昭,和当初的阿昭,未免也相差太多!”
我勉强偏过头,说:“皇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况……”我静静地说,“皇上问我还是不是当初的阿昭,那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皇上。”
钟尘,你还是当年的钟尘吗?
钟尘猛然收回手,说:“你上次接触过梅妃,应该对那毒有些了解,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顿了一儿,摇摇头。
钟尘似乎忍着怒气,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还是摇头。
“好……好!”钟尘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喊道,“来人!”
有几个宫女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抬都不敢抬眼。
钟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将这些暖炉全部搬走。”
坠儿也在,惊呼道:“皇上!”
钟尘理都没理她,继续吩咐道:“全部搬至倚梅殿,梅妃这几日想看梅花开,将暖炉放在附近,催梅花快盛开。”
我毫无反应地躺在床上。
坠儿跪着哭道:“皇上!皇后娘娘她最近身子总是发冷,没有暖炉真的不行!”
钟尘冷笑道:“皇后的心都是石头做的,还会怕冷?”
他只说完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那些太监宫女唯唯诺诺,最终还是按照钟尘的吩咐一点点搬走那些暖炉。
坠儿哭得成了个花猫,跪在我床边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您等一会儿,我再去拿些被子来,替您盖着。”
暖炉纷纷撤走,偌大一个凤栖宫中,冷得让我心里发憷,坠儿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让我从迷茫中惊醒,我颤抖着开口:“别哭……我没事。”
坠儿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一颗颗的铁豆子,打在我的手上,有些发痛。
那眼泪让我觉得痛,看来我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我暗暗地掐了自己一下,力气小的很,却让我自己痛到眼前发昏。
我说:“去拿被子吧,别哭了。”
坠儿抹着泪应了,没一会儿抱了几床被子来,压在我身上,我又觉得重得喘不过气,皱着眉头让她撤了。
坠儿又拿了几个香炉过来,说是好歹有点温度。
她尽心尽力,然而现在我这样,恐怕谁也帮不了。
我说:“算了,你退下吧,我又累了……睡着了就没事。”
坠儿看着我,好半天才点点头,退了出去。
凤栖殿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香炉里烟雾袅袅,香气扑鼻,我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有人静静地站在我的床边。
不是钟尘,但感觉却如此熟悉。
见我醒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和钟尘一样,轻轻的,但和钟尘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轻轻地开口:“阿昭。”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第三章 如今,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月光柔柔地倾泻进凤栖宫,像薄薄的轻纱笼罩在我身边的男子身上。
我使劲眨了眨眼,才忍住没落泪。我低低地喊他:“师兄。”
来人正是我的师兄庭柯。
自从我被师父捡回去之后,庭柯就成了我的师兄,我第一次见他,他正专心致志地凿药,我却生生地说:“师兄好。”
他理都没理我,眼睛都不曾看我一下。
我差点没哭,以为他讨厌我,师父却笑着说:“庭柯,你再害羞也得跟小师妹打声招呼啊。”
害羞?
我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那个明明眼睛和我差不多大,却板着脸面无表情像个小大人的师兄。
他凿药的手蓦地停住抿了抿嘴,说:“师……师妹……”
我:“?”
他瞥我一眼,飞快地说:“师妹好!”然后扭过头继续凿药,然而红晕却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居然真的是害羞啊。
我叹为观止,心里对师兄的印象从“冷冰冰不好接近”变成了“好容易害羞哦”。
师父在旁边捏着长长的胡子笑了起来:“阿昭,你师兄人很好,就是不习惯和女孩子说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这句话,在我到如今的生命中,始终成立。
那一年我几乎什么也不懂,在江南小镇里跟着师兄采药,师兄帮着我,一边采药一边生硬地告诉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