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名唤曲魅,到底是哪来的却没人知道,只是谁都知道,钟尘日日待在她房中,我的凤栖宫连一次也没来过,甚至一向勤于朝政的钟尘居然有一次没有早朝。
后宫之中传言纷纷,都在猜测那位连脸没露过的曲魅是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多大年纪,家在何方,更有许多人在来同我请安的时候,旁敲侧击看我的意思。
我是皇后,在后位上一待就是这么多年,没有子嗣,也不够好看,更没有魅惑人心的手段,她们表面是在关心我,实际却是想看我沮丧的面容,并揣测我是否伤心欲绝。
但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等。
等来的,是半个月后钟尘来我的凤栖宫,说,他要将曲魅册封为梅妃。
而他特意告诉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曲魅生性害羞,不善言辞,所以不能来向身为皇后的我请安。
我还是皇后,这点让许多人大失所望。
然而只有我知道,曲魅被封为梅妃,就代表钟尘已经不再在意我们过去的事情了。
她来不来向我请安,我哪里会在意,她已经出现了,钟尘对她好一点,或者坏一点,都已经毫无差别。
与此同时,为曲魅而造的倚梅宫开始建造,在原来清远宫的基础上修葺扩建,并换一个名字。清远宫,那是当年钟尘母亲的宫殿。
册封曲魅的那日,按照礼数,我也在场,钟尘戴着通天冠,着绛纱袍,一如当年封后典礼上的他,岁月流逝,他的面容不减英俊,倒多了两分沉稳。
我还记得封后典礼前一日,我和他本该是不能见面的,但我和钟尘都不信这些,两人想念对方想的紧,忍不住偷偷见面,他看着我,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阿昭,明天你就要当我的妻子了。”
我说:“你不应该说我,你应该说‘朕’。”
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傻乎乎地纠正他对我的称呼。
“在阿昭面前说‘我’就行。”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时候他也不大爱笑,但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牵着嘴角,似乎总有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
我不允许,硬是让他说“朕”,怕他被人捡了话柄,说不够庄重。
钟尘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喊我却一直是阿昭。
册后典礼上,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的阿昭。”
多好啊,那时候他喊我“我的阿昭”,现在他喊我“朕的皇后”。
年少时总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当它悄然改变后,才知道什么叫珍贵。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看着他穿和当年一样的衣服,站在和当年一样的地方,可是再看那戴着红色盖头的人却不是我。曲魅亭亭玉立身姿曼妙,似朵绽放的梅花,我就忽然又觉得释怀了。
梅妃这个称呼,的确很适合她,而我,只能是皇后。
后宫三千人,各有各的名分,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后。
那一刻我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承认她是梅妃。
最后我看着曲魅和钟尘离开,看着众人纷纷打量我的神态,我想,我还爱钟尘吗?如果爱,那又还能爱多久呢?
很多时候,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哪里能想到,有一天,爱会变得这么折磨。
从曲魅入宫到如今已有一年多,除了曲魅的册封仪式,我从未见过她,是以居然一直不知道她长相如何,坠儿跟在我身边,也没有见曲魅的机会。凤栖宫人迹罕至,往来的妃嫔越来越少,而曲魅是新欢,倚梅宫里人来人往,我们似乎是两个极端,她是当年的我,而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未来的她。
至少此刻她是幸福的。
我对曲魅的了解,从来只有听说,但钟尘太爱曲魅,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评论,我更是无从得知她的消息--也懒得去探听,只是有件事怎么也瞒不住,那就是曲魅竟然是个哑巴。
曲魅不会说话,只能以手语和钟尘还有其他人对话,没人见她张过嘴,只知道她手指很漂亮,修长洁白像玉石雕成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高兴的时候手指飞舞表达自己的心情,难过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做,低着头垂头丧气,两手紧握。
我只知道这些,但已经足够了。
光是这些,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我想我能够明白为什么即便她不能说话,钟尘却还是喜欢她。
不会说话,那就不会话多,不像我,以前总是叨叨絮絮像个老妈子,安静的女生,没有人会讨厌。
喜欢笑,更不像我,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爱笑,但大多笑的很没有水准,什么“淡淡的微笑”根本不可能,况且以前我没事就板着脸吓唬钟尘,现在更是逐年丧失了笑的力量,扯一扯嘴角都很困难。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会觉得有些丧气。
我一点点失去了最基本的能力。
笑容,眼泪,喜怒哀乐……最终失去的,将是呼吸。
同曲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除非哪天曲魅也被钟尘给嫌弃了,哭哭啼啼跑来我这里寻求安慰。
但看钟尘对她一时无双的宠爱程度,那一天未免太过遥远。
可惜到底我是和曲魅扯上关系,且原因极其的匪夷所思。
(下接书版)
那日我在看京师地图,想知道出宫后走哪条路到城外最近,外边就忽然传来太监慌慌张张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一愣,不知道钟尘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他三两步走到我身边,面色阴沉,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毫不客气地说:“梅妃中毒了。”
“啊?”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皇上是要我去替梅妃解毒吗?”
钟尘脸色更黑,他冷冷道:“解毒?许碧昭啊许碧昭,朕今日才知道你演技这么好!下毒之人,竟妄说什么‘解毒’? !”
“下毒之人?”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钟尘的意思。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我没有下毒。如果皇上不信我,那就去找御医吧。”
“你以为朕没找过吗!”他大概是真的急了,怒道,“那毒没人见过,御医想解也无从下手!许碧昭,你怎么可以下这么狠的手?梅妃从未招惹你,你却想要她的命!”
梅妃没有招惹我,没错。
但我又招惹谁了呢。
我说:“皇上,梅妃中毒至今多少日了?”
“五日,怎么了?”钟尘皱着眉头看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真是太健忘了,我的能力皇上还不清楚吗?如果是我下的手,梅妃根本活不过当下。”
钟尘亦是不怒反笑:“这五日来梅妃没有一刻清醒,每日呕血,浑身如蚀骨般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是比立马死去更痛苦万倍?朕不是忘记你的能力,而是知道你心越来越狠!”
越来越狠的人,究竟是谁哪。
我那时也来了脾气,咬着牙说:“对,没错,就是我下的毒,那又怎样?我就是要航样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痛苦难耐,怎么样?”
敢在钟尘因为梅妃而气成那样的状况下出此言语,想来我那时候也还很有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大概在心里隐隐觉得,钟尘到底是忍让我的,他会我梅妃来质问我,只是一时怒火,到底他还是更偏向我。
可我错得太过彻底。
让我清楚知道这件事的,是钟尘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眼前发黑,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的光影似乎都被揉搓成一团在我面前扭曲地晃荡。
我看不清钟尘的面容和表情,但我听见他的声音:“阿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昭。
此情此景,他居然叫我阿昭。
我以为那是我们仅存的回忆啊,我以为如果哪天他叫我阿昭,就是我傻乎乎的钟尘又回来了。
可他那痛心疾首又愤怒的语气里,我找不出一丝能与过往重叠的气息。
我到底还是示弱了。
我问:“我都没和梅妃见过面,怎么能下毒?”
本来我想,我跟以前,倔到底,他终究会发现自己对我的误解,并且因此痛恨自己,跑来安慰我,千百倍地对我好。
但这次我没有勇气去赌,也没有力气了。
我到底是示弱了。
钟尘冷冷地说:“你当然没见过她,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下这样重的手。”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钟尘陌生冷淡的面容,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当我看到曲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眼睛、鼻子、嘴唇、脸形,甚至是右边眉角一颗小小浅浅的痣。
都和我一模一样。
然而她更年轻,即便在我面前的梅妃,已因被下毒而被病痛折磨了五日,可她到底是年轻的,就像十六岁的我。
我的十六岁,塞外雪花纷飞似江南的柳絮,师父教我医术,告诉我古老的故事,远在他乡的师兄一月寄来一封给我的信,附着一些江南的小玩意儿,钟尘在我身边,把我宠到了天上去。
我年轻、天真、糊涂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