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衣服全湿透,不脱掉烤的确不行,我想了想,道:“那借皇上的外袍给我先穿着吧。”
钟尘没说什么,将外袍递给我,我将衣服一件件脱下,只留里衣,穿上钟尘的外袍,其余的都一件件用粗些的树枝架起来烤。
微微的火光中,我托着下巴忍不住看着钟尘的模样,淡淡的橘色光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生来带着几分冷淡的脸多了一些温暖的意思,钟尘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但如果他皱眉眯眼,眼角似乎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我想我也是这样吧,只是镜子不够清晰,始终看不清。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看着钟尘了,不带任何想法,只是单纯地看着他,看着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从我十六岁起认识他,到如今我快三十,从与我相识,到相爱,到相恨,光阴的流淌没有任何征兆,而我只是这样看着,看着,他似乎就这样在我的目光中老去的。
十八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
我看着钟尘,不着痕迹地老去。
那些侍卫必然不知道下面掉下来是湖泊,因此大概只能从另一条小路努力下来,那路据说崎岖不平而且绕来绕去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来,是以等天逐渐变暗,气温越发寒冷之时,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已经耽误了几乎一整天,任务早就达成,然而眼下的问题就是我与钟尘上不去。
因为我浑身被打湿,气温又越来越冷,钟尘只说熬过今晚,明天再寻路上山,我想到明天药效过了,该是怎样的疼痛便很有些担忧,但……也罢,现在湿漉漉的,天也黑,想上去也并不简单。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钟尘又去寻了一些木柴,说是在山谷中可以防野兽。
我已经被冻得毫无力气,火势能大些我自然更乐意,钟尘一直很沉默,我也无话可说,两人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我实在忍不住,咳了几声,胸口感觉太闷,人又很有些疲乏。
“你往里边坐些。”钟尘忽然道。
我不解地照做了,钟尘也挪了个位置,几乎整个人挡住了洞穴口,而我坐在他正对面,中间隔着一团暖融融的火焰。
我明白过来,钟尘在替我挡风和寒气。
钟尘要是想做出负心的样子,可以让整个皇宫的人都以为我被抛弃。可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足够让一切都抵消,我本该什么都懂,但懂了,却又无法接受。
今天发生的亊有些多,我力气也消耗掉大半,没一会儿就抱着膝盖沉沉睡去,第二日依然是被痛醒的,清晨气温依然很低,我裹紧了衣服,却还是抵不住一点寒冷,如第一次一般的刺痛只增不减,我咬紧牙关,浑身发抖,不想让一旁还闭着眼睛休息的钟尘看到我这个样子。
可钟尘一向浅眠,我一直在发抖,他大概很快察觉,蓦然醒来,眼神十分清醒,他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没有力气答话,只能有气无力地喘着气,闭上眼睛不愿去看钟尘。
他一睁眼,我的狼狈就无所遁形。
钟尘顿了顿,像是明白了一样,道:“你骗我?你身体根本就没有休养好!”
我依然不语,或者说,我也没办法回答。
钟尘显然是又怒的,但他却很快压抑住了,下一刻,一件带着钟尘体温的外袍盖在了我的身上。
钟尘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先撑着!”
而后他起身往外跑去,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堆木柴回来,而后低头细心地生火,等火光再次亮起来的时侯,我听见钟尘微微地松了口气,接着他依次放上由小到大的木柴,火光逐渐旺盛,噼里啪啦,像一首紊乱的歌谣。
寒冷稍稍退却,我有气无力在火边,钟尘一言不发,生起火后,温度升高了,我与钟尘之间的气氛却越来越冷。
“你……怎么会这样? ”他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换血。”
我依然没法说太多话。
钟尘道:“你第一次明明半个月就好了。”
“不一样的。”
他没有再问有什么不一样,我忽然觉得有点可惜,其实这种氛围下,我很容易一个心软就说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他没有再说话了,我也很快冷静了。
身体里忽然泛起可怕的阵痛,仿佛好不容易退却一些的寒冷以更加恐怖的程度回涌,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人几乎要软到,钟尘没再犹豫,将我紧搂他怀中,两只手分别握着我的手,他身体倒是好,脱了外袍给我,手也依然热乎乎的。
我觉得有点遗憾,这样的手,这么温暖的手,我多久没握着了。
我趴在钟尘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居然觉得那些痛也没那么难熬了,可是,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的时候,都忍住没怎么哭,倒是被钟尘这样一抱,眼泪就汹涌起来。
钟尘愣了愣,轻声道:“很痛?”
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我没有回答他。
我真的,真的,太没用了。
不因为他的冷落而哭,不因为他的狠心而哭,现在倒为了他身上那一点温暖而哭。
钟尘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阿昭越来还是很爱哭。”
他又喊我阿昭,语气也与数年前一般模样,无奈中有点宠溺,仿佛我做什么事,他也不会责怪。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钟尘似乎是笑了,道:“为何,我们在宫中……却不能这样。阿昭,在山谷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专心当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
“嗯。”
我答应了,心里却在想,如果我们上去之后,钟尘看见天翻地覆的宇国,并且知道都是我的主意,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到时候他回想起此刻自己的提议,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吧。
但……这样的提议,哪怕是我,也无法拒绝啊。
我和钟尘只是一堆普通的夫妻,这同样也是我所希望的。
因为我的情况时好时坏,钟尘只能趁着我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外出了一趟,带了一些果子和两条鱼回来,我看得啧啧称奇,他一个皇帝,竟然会摘果子,还会捕鱼。钟尘倒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神色淡然自若,我想若他不是皇帝,也定然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他要不是皇帝,多好啊。
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我被钟尘抱着,时光静静流逝,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我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这一天下来,我忽然觉得有点闷,道:“钟尘,给我唱歌吧。”
钟尘一顿,道:“我不会唱歌。”
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会?一首也不会?”
他一笑:“嗯。”
边说着,边随手从旁边蔓藤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擦拭了一下,道:“吹这个给你听。”
我讶然道:“你怎么会吹这个?”
钟尘只是笑,将树叶放在形状好看的唇边,轻轻吹起歌来,那曲调很熟悉,却正是那些年边塞传唱很高的歌谣,不是什么豪情万丈的歌曲,仅仅是士兵们私下传唱,用以纪念家乡的小曲。
我渐渐回忆起,便轻轻跟着哼:“血盖千丈,怎敌故乡风景如画卷,冰霜入喉,愈念一盏接风洗尘酒。此地此时霜雪遍,应念故园,杨柳青,日光熠……”
天边一轮弯月,静静洒下一地光辉。
愉悦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第二日,钟尘手下便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山顶,奇怪的地方是,我发现那几个手下看起来神色平常,没有一点紧张,也没有着急向钟尘禀报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见到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他们肯定会先跪下说自己保护不周,然后说自己办事不力,这么久才找到我们,接着,又会小声去找钟尘禀报这些天宇国发生的事情,比如天象还有各地起义纷纷。
前两样我都猜对了,可第三样,他们却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身体虚弱,心中疑惑,我一言不发,钟尘也没有再说过什么,山下的一日,此刻也随着新的一天,一同消散了。
才出山谷,就见两台大轿子,还有轿子旁一脸焦急的坠儿。
见了我,坠儿高兴地跑过来:“皇后娘娘!您没事吧!”然后忽然反应起钟尘也在,赶紧行礼,“皇上万岁。”
她身后有个人,皱着眉头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山路陡峭,小心些”,再慢慢地上前,对钟尘和我分别行礼,我这才发现这个人竟是龙辰。
他刚刚对坠儿说什么?
小心些?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出现幻听。
钟尘对龙辰和坠儿点了点头,径自进了轿子,我也被坠儿扶着坐进轿子里,我很想问坠儿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但想起她应该都和龙辰在乡间,想来也不知道什么。
一路我都听见坠儿小小的声音,掀开帘子,便见她站在我轿子左前方,和龙辰几乎是并肩而行,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龙辰声音低沉,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听见坠儿带着笑意的声音,像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却也惹人怜爱。龙辰大概也与我想的一样,不然,脸上怎么会一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呢。
这可真是稀奇。
我见龙辰第一眼来,他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有这样的表情呢,何况,还是对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