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徐徐的道:“此事有多严重,想必你也能猜得到,你若是受人指使,这时候说了出来,我一定尽量保你周全,否则的话,不用我说,你也知会怎样。”
花解语愕然片刻,心思飞转,顿时便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朝廷中人的思维,的确非人间百姓所能理解,她竟一时没能想到。
女皇膝下有一子三女,却只有长公主是与昔日皇夫所生,闺名叫燕语莺,封号福临,自小极得圣宠。皇夫辞世之后女皇后宫面首如云,又陆续涎下一子两女,幼子年龄尚幼,两个女儿也不过十岁左右。余外还有谨王怀王两个侄儿,都在朝中为官。
现在女皇年纪渐老,而长公主失踪几年忽然回来,很容易让人想到大统的承继上去,偏生她是在谨王的别院被发现,谨王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只是圣眷正隆,所以没人敢提起罢了。他若知长公主还活着,不可能甚么都不做,而若说只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一些,这说词连她也很难相信……相比之下,反倒是很像是谨王特意安排下了她这么一颗棋子,然后再设下这个“妖物做乱”的局,引得旁人去发现,到时若她得到承认,他便是护主有功,就算事败,他也可以撇的干干净净,全身而退。
一旦想通,便不由得苦笑,要怎么让他相信,这真的只是巧合,而且是数个巧合凑在一起,才成了今日之局……可这些不重要,现在的关键是,墨淡痕审问她,是谁的主张?昨天陈公公问了这么多,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已经回宫禀告,女皇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是女皇下旨令墨淡痕审问,那他必有顾忌,没有确切证据不会真的伤她,但如果是墨淡痕跟谨王有过节,想借此阴谨王爷一把,那没准会对她大刑侍候,屈打成招。
花解语悄瞥了他一眼,单看他这份神情气度,就觉得后一个可能很小很小。她迟疑了一下,索性直问出来:“墨大人,你们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失踪的长公主?”
墨淡痕倒是一怔,然后不由得失笑出声,他一个领兵打仗的大男人尚在避讳,她却问的如此直截了当,这份儿胆气倒是难得。他便笑道:“那你到底是不是呢?”
花解语正色道:“我不知道。我一出生就是这副模样,我……我出生在一个山谷,一个很奇怪的山谷。”她实在不愿再次提及养父母的死亡,尤其这种情形之下,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孝,居然拿他们的死亡做说辞,来换取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墨淡痕神情端然,一直等她回了神,才又徐徐的道:“那你是妖精么?”
花解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甚么,说我是妖精,偏偏没有半点妖精的样子,可要说我不是,又偏偏一出生就长这么大……”
墨淡痕缓缓点头,追问道:“你在那山谷,身边没有其它亲人么?”
花解语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隔了好久,才庄容道:“有,我的养父母……”
她发现墨淡痕其实是一个心很硬的人,他问话的风格跟陈公公完全不同,陈公公从头到尾笑的和气,问话是往细里问,越细越好。而他,表面上一派温文,问话却很有行军做战之风,绝对稳准狠,从你的话语态度里,找到你在意避讳之处,然后狠狠的捅上一刀,让你痛的来不及掩饰。
也许是说了太多谷里的日子,花解语被押回囚室时,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消沉,也没心情吃东西,躺在草榻上,泪就刷刷的流了下来,哭着哭着,居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同一时刻,御书房中,重瞳的男子正在盛满水的金盆周围缓缓的点起一炉香,随着香气渐渐萦绕,金盆中也渐渐显出了影像,起初模糊,却又渐渐变的清晰。
高坐在宝座上的女皇微支着颐,神情颇有几分萧瑟,却在触到水中影像时变的紧张,她猛然站起,站在旁边的两个内侍急上前搀扶,女皇看着看着,眼圈竟慢慢红了起来,喃喃的道:“是莺儿,真的是我的莺儿……天哪……”
陈公公亦是连连点头,声音哽咽的道:“老奴绝不会看错的,皇上……这真的是福临公主啊!”
镜中少女正一脸惊恐,看着一个背箭的侍卫缓缓倒下……旁站的江公公指着那侍卫的服色,尖声道:“陛下,看那衣裳,真的是宫里的侍卫啊!”
镜中影像十分混乱,那少女处处受人排挤欺负,只有那对老夫妇疼爱……可是却在最后,眼睁睁的看着那对老夫妇尸横就地……即使站在镜外,也能感觉得到那种痛苦与愤怒,却偏偏无能无力。
女皇竟是泪如雨下,泣道:“我可怜的莺儿,居然受了这么多苦……”
…………
花解语并不知道,从她踏入御史府的第一步,就已经时刻处于被监视之中。
陈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本来就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这次是因为墨淡痕奉命搜查皇城,生怕有人从中阻挠,皇上才特令他随行,谁知竟意外看到了花解语。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震惊不已,一番问话之后,瞧她的神情动作,甚至掩在胆小怯懦下的聪明爽朗,心中先入为主,自不免越看越觉得像。
之后御史府的下人服侍她沐浴,顺利在花解语背上看到了长公主的胎记,这个胎记,连花解语自己都不知道……至于手臂上的青色印记,看上去只像是后天的伤痕,反倒没人在意。当晚花解语独宿房中,一夜未眠,湛然撞进来与她匆匆的交谈,每一句话都被人听在耳中,可是湛然只是提到了谨王,花解语也完全没机会说话。两人压根就没有提到长公主的事情,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一出。
之前的打算,本来的确是想让她到刑房,吓她一吓,趁机问话,后来发现她真的惧血,才转而去了书房。其实不管是御史府的房间,还是囚室,甚至书房之中,都已经贴上了月夜手制的影神符与听音符,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有人听到,只要她躺在床上,完全放松,就可以读取她心中所想。
御史府中她一直心绪纷杂,书房中更是情绪激荡,所以此刻,才是皇上第一次看到她心中的影像。
…………
这许多事,花解语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一定会后怕不已。所幸她脑海中对在壳中的记忆并不深刻,而且就算外人看到那种混沌情形,也不过以为是她又在分心。所以此刻阴差相错,皇上心中,对她就是长公主之事,已经信了八成。可她毕竟是皇上,尤其在这种事上,更加脑筋清醒,不敢有半分轻忽。哭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月夜。”
月夜一直站在一旁,急走上前来,躬身道:“微臣在。”
女皇道:“刚刚镜中那几个侍卫的模样,你都瞧见了?你去把他们的模样画下来,送到朕这儿。”
月夜应了。她想了一想,又道:“月夜,那个洛神园,你亲自去处理,不管是人是妖,不准一人出,也不准一人入,若出了半点岔子,唯你是问!”
月夜神色不变,仍旧垂首应了。女皇又道:“世间有滴血认亲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月夜道:“我有仙器玉盏,滴血确可认亲。”
“那好,”女皇点了点头,道:“你安排罢。”一边说着,便不由得连连叹气,回头问道:“瑾王还未回京?”
江公公恭声道:“是。墨将军说了,只要皇上不点头,他一定有法子让他回不了京城。”
女皇停下来,想了许久,微微发愣,江公公察颜观色,低低的道:“皇上,墨大人一行太过招眼儿,让公主暂时屈居……那处,也未必是坏事,老奴立刻去知会墨大人,让他好生照应着,皇上放心就是……”
女皇又点了点头,陈公公急躬身道:“让老奴去罢。”一边说,一边抹着泪:“老奴还想再去瞧瞧公主……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怎么想,怎么叫人不敢相信……”
女皇眼眶又是一酸,伸手按了按,挥手吩咐月夜退下,隔了许久许久,才低低的道:“吩咐淡痕,暗中查察她的性情,若是……若是……”
女皇一向杀伐果断,极少这么犹豫不决,欲言又止。那两人不由得悄悄对视了一眼,陈公公猛然往地上一跪,直砸的青石地板啪的一声:“皇上,老奴以性命担保,公主虽遭劫难,仍有少时英风,聪明机警处不让男儿,且懂得暂时隐忍,韬光养晦,比之前更加老成……请皇上放心。”
女皇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就最好,若是……我又怎会……”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月夜出了殿门,已经走的远了,可是此事极秘,宫人都被远远支开,诺大的宫院安静十分,女皇的话便听的清清楚楚。她的意思分明是说,若花解语堪可扶持,那就最好,若是性情软弱,那就没必要再去争取,直接处理了,免得反而被旁人利用……天家之无情,果然令人齿冷。
月夜足下一顿,随即加快脚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