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不再继续往下说,孙时初缓缓地垂下头,良久,轻叹道:“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他承认她说的没错,他除了读书以外什么都不会,在街坊四邻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此次赶考失败,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回家无颜见含辛茹苦养育他长大的爹娘,他也曾想过一走了之,去一个谁都找不到他的地方算了。可终究还是舍不得家里的二老,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回到江南,却在离城外不到十里的山坡上遭强盗打劫,抢走了他仅剩的盘缠。当日若没有赵老板相救,只怕自己早已身首异处。但他最后却为了报恩,为了自己可悲的虚荣心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而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有哪天是过得舒坦的呢?
“你我二人毕竟做过一夜夫妻,我想听你亲口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还我一个清白。”
☆、第十四章 大白
“你我二人毕竟做过一夜夫妻,我想听你亲口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还我一个清白。”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没有不甘,没有指责,亦没有憎恨。孙时初蓦地抬头望向身旁的女子,对上她目光的那一霎那,他的心头仿佛被一把尖锐的刀刺穿,再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肉,再大的疼痛也不及此刻的麻木。
还记得一年前初次见她时,她只是一个不爱与人说话的女子,除了平时在老李酒楼帮着李家二老上菜刷碗之外,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低头绣着手中的女红。
他受了赵老板的吩咐去接近她,原本是十分不愿意的,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怎能沦落到要靠着取悦一个女子苟延残喘的地步?可一想到家里年迈的双亲,垂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地收紧,心里也挣扎过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可理智终究还是输给了一直潜藏在心底的那份虚荣心。
对,就是虚荣心。他虽苦读圣贤书,可毕竟不是一个圣人。自小爹娘的期望,亲戚朋友的期望,都一直像个重担一样压在他的心上,长年累月,心底原本应有的豪情壮志渐渐扭曲了,他一心想要考上状元,可初衷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步消磨,不复存在。
所以,他答应了赵老板为他做事,得到的回报恰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接下来的日子,他只要一得闲,便去老李酒楼吃饭,想方设法地接近李姑娘,讨好她。若是换做其他女子,只怕早已向他投怀送抱。可唯独只有她,每次他才靠近一点点,她就含羞带怯地躲开,犹若一只受惊的小鹿。避无可避之时,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那时的她,柔弱中有带了几分倔强,竟叫他一时也移不开视线。
也正是那份较弱柔美,激起了他心里的征服欲。他忽然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子。于是,无关于赵老板交代的任务,他开始发自内心地想要去了解她,熟悉她的一切。他太过急切地想弄明白她的想法,以至于一直忽略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感受。
那一日正是中秋之夜,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约她出门散步,本不抱希望,却未料她竟然答应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带着她逛夜市,放花灯,游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她依旧是一副怯生生地模样,可华灯初上,却显得楚楚动人,分外惹人怜爱。
他一时难以把持,情不自禁地将她的柔荑裹在掌心。而她,亦没有反抗,只是别扭地转过身,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
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一个极为内敛的女子。她不爱说话,别人骂她几句便会双眼泛红,他同她在一起的日子虽不长,但又何曾见过她像今日这般直言善辩?
孙时初暗暗叹息,事发之后两人再未相见,本以为他们这辈子都无见面的可能,未料今日一见,竟已物是人非。果真是自己当初伤她太深,才会使她转了性子?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附近一家尚未歇夜的食肆里,挑了一个几乎无人的角落里,好半天都相顾无言。孙时初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女子,既陌生又熟悉,这种感觉让他心里隐约生出几分希冀。
沈凝烟故意忽略他的目光,尽可能地回忆下午得知的关于李姑娘的一切,半晌,启唇道:“那些日子你来接近我,是否受人指使?”
“是。”
沈凝烟一怔,似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容易就承认了。原本心里还想了好些招来对付他的各种回答,可他承认得这么干脆,这倒是让她的那些招无处可支,还没来得及用就浪费了,不免有些可惜。
“那个人是倚翠轩的赵老板吧?”
孙时初苦笑,道:“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我呢?”
沈凝烟沉声道:“我说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孙时初幽幽地望她一眼,目光中似有痛苦夹杂。良久,轻叹道:“当初我会接近你,的确是倚翠轩的赵老板吩咐。”
“这是为何?”沈凝烟问道。
孙时初平静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你。自从你爹的酒楼开了之后,倚翠轩的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赵老板虽表面上看似善良,可实则却是一个黑心豹子。他曾想尽各种方法来打压你们,想要招揽回倚翠轩的生意,可偏偏你娘的手艺太好,酒楼的价格又实惠公道,无论他如何压价,仍是占不到一点好处,非但如此,还亏损得厉害。那日他正在与掌柜商量对策,正巧我得知赵老板是我的救命恩人,前去向他道谢,不小心被我听到了这一切。”
“然后他就威胁你,让你帮他做事?”
孙时初摇了摇头,道:“威胁倒是没有,不过他给了我很大一笔银两,说只要我帮他做事,以后便能不愁吃穿,若是将来我仍想参加科举考试,他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沈凝烟皱眉,道:“如何助?”
科举考试之所以困难,乃是由朝廷直接管理,若非认识朝中之人,想要一步登天又谈何容易?如今制度愈严,纵使你是皇亲国戚,想要参加科举考试也是一视同仁,赵老板这话,未免说得也太过了吧?
孙时初低声道:“这我便不知了,不过听他的口气,想必是有把握的。”
“所以你便为了这个答应了替他做事?”
孙时初沉默地点了点头,当时刚刚落考,自己的心态尚不平稳,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答应了他的要求。
真是糊涂啊!沈凝烟不禁抚额,别说那个赵老板是否真的有能力能帮到他,就凭他们之间的这一约定,若是被负责监考的官员知道了,只怕他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吧!还读了十年圣贤书,真不知道他这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赵老板知道你的爹娘最疼你,便让我接近你,从你下手,只有你遇上了麻烦,你的爹娘才会放下酒楼的事情。”
他虽没有明说,可沈凝烟却是听懂了。早在今日下午,叶昔迟便带着她再次去了倚翠轩,由于依旧选的上等包厢,故接待他们的仍是上次的那两个伙计。胖伙计表面上乐呵呵地看不出什么,心里有没有藏鬼他们就不得而知了,至于那个高高瘦瘦的伙计,一看到她的脸,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在叶昔迟再三的询问下,他终于道出了事实。
原来赵老板与孙时初的几次对话,他都碰巧听到了。知道孙时初接近李姑娘到诬陷她不贞都是赵老板的主意,目的就是打垮李老板,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再会与他作对,凭着倚翠轩在扬州的名声,相信很快便能客如涌泉。而现在也的确如此。
李姑娘的事情一经传开,李老板的酒楼不止开不下去,为了女儿的清白,他绝对不会就这样放过孙时初。
于是,告官。
于是,被罚。
每次都有他在背后暗通官府,使得李老板永远走投无门,有苦无处诉。
“那么偷盗菜谱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叶昔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身边,身边还跟着倚翠轩的伙计。在孙时初讶异的目光下,叶昔迟同那个伙计一起在旁边坐下。
伙计原本是怕此事传出去会让自己丢了饭碗,可下午叶昔迟再三向他保证,往后一定会给他安排一份好差事,他才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小柔,这位是……”对于两人的突然出现,孙时初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小柔是李家姑娘的小名,孙时初一时改不了口,便也随口唤了出来。
沈凝烟望向叶昔迟,他的眼神分明在提醒她不可暴露身份,于是她回以一个了然的目光,对着孙时初道:“我也是才认识这位公子,他答应帮我弄清事情真相,我所知道的一切,亦是他告诉我的。”
孙时初蹙眉,小柔虽口口声声地喊他公子,可他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目光,绝对不止“才认识”这么简单。她虽然竭力隐藏,小心翼翼地不被发现,可他仍是从她的双眸中读出了些许爱慕之色。莫不成小柔是喜欢上他了?
思及此,孙时初的心忽然一阵绞痛。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二人之间徘徊,在确定眼前的蓝袍公子对小柔并无二心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事也是赵老板的主意。原本那日我只是去向他汇报事情的进展,熟料他忽然找人将我捆了起来,还塞了一本帐本到我怀里,我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压到了李老板的酒楼门口,直到双方起了争执,我都一句话也没说。赵老板说我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便大声道要带我去见官,实则在中途悄悄地将我放了。自那以后,我也没再见过赵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