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夜尽欢此时才惊觉,夜白是要赶他出明月城,至少是明月宫!
可是出了明月宫,他又何处去安身?如今的明月城早已不是百年前他熟悉的那一个,在这里他只是个孤魂野鬼,没有来处,没有归路。
他嘴里微微发苦,正要答话,忽然一阵晕眩袭来,他连忙撑在墙上,身上冷汗涔涔而下,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布满细汗。
再开口声音竟微不可闻:“我想在这偏殿住一段时间,好歹我也是你的先祖,凡事留点余地吧。反正过段时间我就离开明月宫,今生今世再不踏进明月宫一步,如此可还满意?”说完他大口喘着气,好像这几句话耗尽了他的气力。
夜白没料到他会要求住在这里,惊讶地扬了扬眉,倒也没有再为难于他,只是淡淡说道:“到时候希望你信守承诺。”言罢就转身离开。
夜尽欢满心荒谬,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如今竟要别人准许才能进入。
屋里很干净,空气中隐隐散着檀香的气味,看来即便这里少有人居住,一应杂事也并没有懈怠。
当初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红玉放着宽敞的寝宫不住,非要来住这小小的偏殿,红玉只是笑而不语,他便也没有再问。直到后来失手杀了红玉,这倒成了一个难解的谜题了,他后半辈子都住在这里琢磨,也没发现这偏殿有什么特别之处。
角落里有架古琴,琴上那道划痕犹在,夜尽欢温柔地摩挲着那道划痕,往事历历在目。
红玉于音律方面极有天赋,老鸨发现以后,便逼着她习练各种乐器,几年下来,天香阁里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卖弄琴艺。这古琴便是红玉从天香阁中带来的,闲时便拨弄两下,每每让人闻之忘俗。
他当时为讨她欢心,也着实费了些心思,听闻前朝皇后有架古琴遗落在民间,他不惜花大价钱找人寻来送给红玉。红玉懒懒看过一眼便丢开了,说还是自己的旧物用着顺手。
他一向喜欢新奇珍贵些的玩意儿,便是当初带回红玉也是因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普通物什基本入不了他的眼,因此他当时很不能理解红玉的话。
如今能够理解了,却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后来,他慢慢地开始留恋青楼楚馆,红玉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便屡次和他争吵,这古琴上的划痕就是被掷飞的碎瓷片划到的。
红玉很爱惜这架古琴,当即气得七窍生烟,个把月没搭理他。
他那段时间安分了些,多半时间都呆在明月宫,不再出去鬼混,闲来无事时便整些小玩意儿来献殷勤。知晓红玉喜爱桃花,甚至差人寻了秘法,在数九寒天的天气,使得满院桃花盛开。
红玉口硬心软,终是原谅了他,他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后来发生的事他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去回想。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红玉又在拨弄琴弦,唱些哀婉词调:“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道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
☆、隐忧
沈桐如今这副模样比原先更招人注目,从明月宫宫门到荷院这段路上,不断有路过的丫鬟小厮偷偷地打量他。
他从前最不耐烦这些,每每看到别人或衡量或品评的目光,总觉浑身不自在。此时倒心情不错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显然对别人的眼光毫不在意,甚至有点享受。
他随花未一起进了荷院,刚刚走过荷院大门,他拉住想要径自回房的花未,语气不善道:“我住哪儿?”
花未惊讶道:“师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桐不悦地皱起眉,语气更差:“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记着干嘛?”他的记忆总是有缺失,像是碎成一片片的镜子,难以连缀在一起。
花未心道,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还要来问别人就很厉害吗?
面上当然是一片恭敬,半点不露,她把沈桐带到他自己的房间以后,又习惯性地为他整了整床铺。
沈桐坐在小桌上撑着下巴看着她忙碌,竟然看得津津有味。以前的沈桐从没注意过这样的琐事,如今记忆稀里糊涂的他自然更不知道。此时看着花未熟练爽利的动作,竟然觉得有些新奇。
花未忙完了转身正好看到沈桐睁大眼睛,红色的眼眸纯净如水,看上去竟颇有几分无辜的样子。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桐懊恼地坐直身体,露出的右边下巴还有被压出来的红红的印子,花未笑得更欢了。
沈桐完全不明白她在笑什么,直觉跟自己有关,但仔细想想又发现自己没有做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是心里越发懊恼。
花未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眼看师父就要生气了,连忙捂嘴强忍住笑意道:“师父从前说不上严肃,但也不会如此……随意。”她斟酌着词句,却又觉得没什么词语能够形容师父刚才的样子。
沈桐自觉面上挂不住,起身赶人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花未点点头就要出去,抬脚的刹那突然想到师父并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于是关心地说道:“师父,我就住在隔壁,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沈桐敷衍地点点头,挥手催她出去。
花未微笑着退出房间,待到房门合上之后,她觉得浑身一阵无力,靠在门外心绪纷乱,笑容也渐渐垮了。
师父从前温柔可亲,但总有些距离感,现在这个情绪外露毫无防备的师父不是更真诚更容易亲近吗?为什么完全不觉得快乐或庆幸呢?
“你还在门外做什么?”屋内沈桐扬声问道。凭他的耳力自然可以听出花未的动静。
花未飞快地收拾起低落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快乐:“这就回去了,师父,你别催我嘛。”
她回房后和衣倒在床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刚刚和师父谈笑的时候还很开心,怎么转眼就觉得悲伤呢?
若是找不到灯笼草,她也没几个月好活了,要是师父一直是这个样子……
☆、庸人自扰
花未本是强撑着去的青云山,她伤势不轻,原该卧床静养的。但是这样那样的事情总是比养伤更重要,此时好不容易闲下来,竟然发现肩膀上的伤口竟然不药而愈了!
也对,刚刚帮师父铺床的时候完全没有觉得手臂有什么异样,这怎么可能呢?
她褪下衣裳撕开包扎的布条,发现原来极深的伤口竟只剩一个浅浅的伤疤。
她仔细回想,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伤口没有痛感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去敲开段无情的门。段无情还没歇下,看起来精神好得很,看到花未这会儿来找他,惊讶地问道:“小未,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花未自顾自进门坐下,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段大哥,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段无情更惊讶了:“我能怎么样?我好得很啊!”
花未暗骂他缺心眼儿,面上仍是微笑:“难道你忘了差点被师父打死吗?”
段无情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咦?怎么内伤都莫名其妙全好了?什么时候好的啊?”
花未扶着额头内心一阵无力,段无情这厮缺了的何止心眼啊,他根本是没心没肺!心想这一趟是白跑了,早就该想到,她都没发现是什么时候伤愈的,又怎么能指望段无情会知道?
她暗骂自己糊涂,摇摇头向门外走去。段无情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嘀咕道:“真奇怪。”
待花未走到门口,他连忙大喊:“哎,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痊愈了啊。”
花未头也不回地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段无情原地愣了一会儿,心想反正伤愈是好事啊,遂宽心地阖上房门,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花未背后没长眼睛,但是段无情的反应她猜都猜得出来。老天造人的时候真是好不公平,段无情的那样的人就是天塌下来也没有烦恼,而像她这样的人,天生就会自寻烦恼。唉……
她重新回到房里,待心绪稍定,便开始细细回想青云山之行。
从明月宫到青云山这一路应是没什么异样,若非要说有什么,那也该是在山洞和陵墓里。哦,对了,山洞里好像有股隐约的幽香,由于气味太淡,似有还无,所以当时并没有太注意。会不会是这股香味的缘故?
若真的是,那也太过神奇!
走过那个山洞,他们就到了陵墓,陵墓给人的感觉就是冰冷,倒也没有其他异样。后来就是夜尽欢复活。
夜尽欢复活?
夜尽欢复活,他们伤愈,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若有,那是什么样的联系?
夜尽欢的水晶棺能保持尸身百年不腐,红玉开棺的时候腾起一阵白烟,那白烟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后来红玉渡了颗红艳艳的珠子给夜尽欢,夜尽欢才醒了过来。那颗珠子是什么?就算那颗珠子能起死回生,也只该有一人受益,为何她和段无情会痊愈呢?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花未今晚是注定睡不到一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