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眉心微微一颤。
“你问我对不对得起我的兄长。我自问对不起……被人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一种诱惑……而它给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你……面对的诱惑比我大的多。看在先皇的份上,我最后提醒陛下一句吧。”镇国公主垂下眼帘,露出困倦的神色。
“不知道您要提醒朕什么?”
“你的敌人……既不是远在北疆之外的戎狄……也不是我这个被奉为什么皇室元老镇国公主的老太婆……待到我去了……权欲失去制衡,真正的斗争才会开始……陛下……小心外戚吧……”
“什么?”云澈皱起眉来。镇国公主所说的外戚是指谁?是成郡王云缅?还是明妃的弟弟被自己委以重任的明朔?又或者是……洛太后?
“这天下……终归还是姓云的啊……”镇国公主就在云澈恍然之间闭上了眼睛。
云澈低下头,将被褥为镇国公主拉起。
当日,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传到了云澈手中。云澈本命他二人率兵埋伏在了成郡国通往帝都的两条要道上。镇国公主大病,再加上众多诸侯盟友纷纷被削弱力量,成郡王早就按耐不住,必然要在发丧时期起势,但未想到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中却报成郡王按兵不动,于成郡国内设置哀灵,日夜痛哭镇国公主离世。
云澈摸了摸下巴,随即狠狠拍在案上。
他知道这本是铲除成郡王这个眼中钉的最佳时机,成郡王的耐性一向没有自己好。但是云澈万万没有想到,成郡王竟然还忍住了。
看来云盈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帝都中早就走漏了林肃与庄浔调动兵马的消息。如果成郡王以后都这么安分,自己自然不用找他的麻烦。怕就怕他一直假装安分,可是却在自己会师戎狄之时这家伙来个大反水!
镇国公主的葬礼极为隆重,举国哀悼。朝中大小事务暂且搁置,凌子悦也忽然闲了起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千条万条从屋檐之上垂落而下。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意端着茶水进来,看见凌子悦整理衣衫准备出门。
“出去随便走一走。”
“大人,这下着雨您还出去?”
“就是下雨,才要出去走一走,这才别有意境。”凌子悦莞尔一笑,走出房外。
因为大丧,帝都之内所有歌舞妓坊都闭门休业,就连酒肆茶摊都关了门。
凌子悦下了马车,沿着屋檐信步走到小巷前,闻到优雅的酒香和着雨水湿润的气息迎入鼻息之间,她低头一笑,原来翰瑄酒肆竟然没有关门。
她挥了挥手手,示意侍从们不必跟来。
只是没想到当她走到酒肆门口,却发觉大门紧闭。
这就是了,大丧期间,有谁还敢做生意呢?
凌子悦正要转身,未想到酒肆的门却开了。
“凌大人来了?您有位朋友在这里饮酒呢,要不要也进来坐一坐?”
开门的正是翰瑄酒肆的老板。
“你们……不是不做生意嘛?”
“诶,是不做其他人生意了。但是大人若要进来喝两杯,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老板这么说,凌子悦倒是动了心。胆敢在镇国公主大丧期间坐在酒肆里饮酒的,她想来想去也只有欧阳琉舒这家伙了。
踏入酒肆,老板便又将门锁上。凌子悦只瞥见酒肆的角落里,一个清俊的背影正在斟酒。只需一眼,凌子悦便知道那不是欧阳琉舒。
他没有欧阳琉舒的慵懒与无谓。
“你……你怎么在这里……”凌子悦顿住了,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随即又惶恐了起来,她快步来到对方面前,按住对方正在斟酒的手指,“你知不知道……陛下怀疑你还……前些日子帝都里到处都是御林军,他们在找你!”
“他们找的是一个死人,过去的幻影,而我凌舒是个大大的活人。”云映处之淡然,轻轻点了点凌子悦的手背,继续将面前的酒斟满,“既然来了,不如宽下心来……与我畅饮几杯?”
凌子悦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云映的手指依旧修长,指尖是淡淡的药草清香,与酒香交融在一起,隐约悱恻却又扣人心弦。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起凌舒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
“我醒来的之后,那些渔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想到了你的名字。我说,我姓凌。凌子悦的凌。”
凌子悦扣着酒樽,眉心轻颤。
“云,本是多好的一个姓。”云映扯起唇角,半带嘲讽地一笑,“云顶之上便是天际,至高无上之处。风本无向,云动之。可偏偏皇室子弟……永远做不得云卷云舒。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舒’字。”
“云映……”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落入云映的眼中,那是如玉的温润,如雾般难以揣测。
“你可以扬尘而去了,子悦。你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他已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没有人能阻止他去做想做的事情。他的身边忠臣良将数不胜数。他的眼睛里他的胸怀里装着的是天下。”
凌子悦顿在那里,她如何不懂云映的意思?镇国公主已经去了,无人再用“以文御武”来为他套上枷锁。他的身边有明朔,有张书谋,有林肃……
“子悦,不要等到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再后悔没有离开。”云映的手指掠过凌子悦额际的碎发,点在她的眉心,“你一直都很清楚很清楚。”
“那么我的母亲呢?我的兄弟呢?我的亲族呢?陛下不会放过他们!”凌子悦的手指用力,在她内心深处,她从不在乎云澈会变成怎样,她看到他的寂寞他的孤独他的无助。她是为了这些才留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是她舍不得,她仍然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态,他扯起的唇角还有他手指的温度。
89、倾覆
“如果你走了,云澈会真的杀你的亲族吗?他若真的杀了他们或者迁怒他们,你就更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可是如果你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伴君如伴虎,终有一日你反而保不住凌氏满门!”
云映的话语那般用力,狠狠敲在凌子悦的心上。可是他的神情却又那般平静。
喉头不自觉疼痛了起来,凌子悦低下头来。
镇国公主死了,她的整个权力集团都在分崩离析,云澈就要达成他的愿望了,可她却并不觉欣喜……
云映看的太清楚,他平静而残忍地点破凌子悦一直在想又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
“我能在帝都之中游刃有余,就有办法离开这里。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在帝都城郊十里处的望风亭等你。走还是留……凭你自己的心意。”
说完,云映便悄然起身。他沉静地望了凌子悦一眼,转身而去。行至门外,云映靠着廊柱手掌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知道自己在赌博,甚至于会输到一败涂地。
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凌子悦与云澈之间那深到令人难以理解的羁绊。
凌子悦一直低着头,傻傻地看着樽中酒,百感交集,难以思考。
接连两日,她浑浑噩噩,称病不朝。因为她不敢去看云澈的眼睛。
云澈长久地站立在宣室殿内,望着自己批阅奏疏的案几,烛火轻轻摇曳,风从殿门内灌了进来,夜空之中漫天星斗,像是要纷纷垂落将这帝宫压垮。
他记得前日在朝堂之上,凌子悦一直低着头。他厌恶只能看见她额头却看不见她的眼她的心。
朝中正悄然肃清镇国公主的党羽,隔断他们与诸侯郡王之间的联系。
如今的云澈,正一步一步握紧皇权,可却觉得越来越抓不住凌子悦。
她素来不喜朝中的党争权术,他会为她安排离开这一切。他会堂堂正正地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也许没有皇后的虚名但却会将她捧在掌心一生一世地呵护。
可为什么,她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陛下,夜已深了,陛下是不是就寝?”
“朕要出宫。”云澈的音调沉冷。
“陛下?”卢顺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替朕准备一下,朕要出宫。”云澈语意肯定。
卢顺只得遵旨。
窗外月色如故,几百几千年来,帝都的街市,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笼罩在这样的月光里。凌子悦忽然想起那一次自己差一点离开帝都,她是那般绝然地求去,可最终还是因为云澈的书简而留下。只是如今的云澈,也已经不是当初的云澈了。
他更加强硬,更具有威慑力,也更加懂得绝情。
一阵风从窗缝中渗入,将她的发丝撩起。那一刻她的心忽然飘了起来。她这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为母亲,为弟弟,为云恒侯府更是为了云澈。也许是时候为她自己了。
当她知道云映还活着的时候,是庆幸与欣慰,更多的是羡慕。她羡慕云映终于挣脱了帝宫的高墙没有尽头的权术之争,她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自在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