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既然早有准备,想必不会在此时釜底抽薪,以致功亏一篑。”夜玄殇轻声一叹,既而笑道:“以战止战,以乱靖乱,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镬之水便愈发激烈沸腾,待到水满溢出之时,自会浇熄柴火,使得一切恢复平静。当此乱世,若无铁血杀伐,又何来锦绣太平?玄殇生来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对王上心思行止却一直十分敬服。但据我所知,王师经息川一战,所余兵力已经不足三万,倘若直接调走主力,整个帝都便近乎毫无防御,如今的烈风骑尚余精兵数万,不容小觑,如此空城待敌,可谓险之又险。”
子昊转眸看了他一眼,跟着薄唇轻挑,隐约便是一丝清傲的微笑,“若朕亲自坐镇帝都,只要有一万守军,即便烈风骑全军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够坚守三年,三年时间也足够朕从容布置,改变一切。”
夜玄殇闻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动,说道:“洗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为之,意在调空守军,诱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灵石串珠微芒隐现,水雾之中莹若星辰,“洗马谷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这一情报,朕亦心存疑惑。诱敌深入并非不行,但朕不会轻易以此为代价,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皇非持久对战。”
洗马谷莫名遇袭,事出蹊跷,夜玄殇曾与子娆几番推测,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问,这时心中更添疑虑,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现有的兵力,与那皇非速战速决,一较胜负?”
子昊扬袖一笑,轻拂琴弦,“兵无常势,弦无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话音落时,冰弦轻动,一丝琴音自流瀑声音中悠然响起,其声虽轻,却轻而易举盖过了四面水声,清晰传入耳中。夜玄殇目光不由一抬,但听琴音似缓实急,飞扬错落,七弦之下,风起云涌,眼前飞流急响,仿若千里疆场,兵行马动,疾风浩瀚,狂沙搏面。夜玄殇性本狂放,感此杀伐之气,当即以掌击石,长声吟道:“八千绝域兵马摧,杀气三时作阵云!”
子昊面带微笑,轻轻垂眸,指下破冰溅玉,琴音曲调刹那锋芒毕露,尽显王者锐气。夜玄殇侧首倾听,合目不语,身畔归离剑却忽地铮然轻鸣,如击金玉。蓦然间,他剑眉微扬,纵声清啸,啸声清越激昂,与那琴音相应相合,破云直上。子昊催动玄通功法,琴音似入惊云天峰,凛冽高绝,令人无法想象一根细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这般惊心动魄的曲调;而夜玄殇啸声从容,亦是连绵不尽,充沛雄浑,重重叠叠竟似有风雷之声,直震得山谷激荡,回声澎湃。
那啸声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龙破云,盘旋飞绕,出入云海绝峰。子昊以九幽玄通御琴,指下按弦引律游刃有余,却不想夜玄殇内力居然如此强势霸道,竟始终不衰不竭,与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几分激赏,曲到绝处,忽然哈哈一笑,广袖轻拂,弦上琴音风流云散,渐趋雍容平和。
夜玄殇收起啸声,抚剑念道:“彼流归宗,其水汤汤,紫云东来,四海泱泱。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凤凰于飞,从彼朝阳。”琴音随声渐渐收止,四周飞瀑云气缭绕,水声隆隆,两人四目相视,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抚琴轻叹道:“穆王玄殇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应当备得美酒,与君痛饮三杯才对。”
夜玄殇含笑道:“我曾听子娆说过王上并不好酒,但那桃夭风流却令人一品难忘,玄殇虽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颔首,道:“朕有一事请问穆王,若以今时之势,去除烈风骑与少原君这重阻碍,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时间?”
夜玄殇潇洒耸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这问题的答案恐难一概而论。”
子昊眉梢轻轻一挑,夜玄殇再道:“王上方才已经说过,若有三年时间,便能从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风骑纵然虎视眈眈,终不及宣、楚二国昔日盛势,唯有皇非此人堪为强敌,需要多费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亲力亲为,三年之内九域战祸当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过若是换作我这个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达到目的,所以王上的问题当真不好回答。”
子昊阖目低咳数声,片刻后方道:“穆王虽非枭雄人物,但论当世英雄亦可称其一。你与皇非一样,皆是有资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换作皇非,面对这样的问题,绝不会以十年为期。”
夜玄殇笑道:“世事成败,但看有心无心。玄殇虽然醉心武道,却非好战之人,虽为一国之主,但对争霸天下这种事却也没什么兴趣。这就像弈棋听琴一样,较之亲身入局,我更愿做个旁观者,随兴而至随兴而去,无拘无束自在一生。不瞒王上,眼前这个穆王之位已经让我十分头疼,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总舵盘桓数日,想说服我二王兄循长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还要怕这麻烦,无论如何都不肯接手,只答应在我出征期间暂代国政,这还是因他与那跃马帮殷帮主性情投契,为博佳人欢心也不好偷闲袖手,否则我怕是至今难以脱身。”
子昊注视他片刻,忽然一笑,说道:“朕突然觉得,太子御真是败得有些冤枉。若他知道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当烫手山芋一般推来推去,恐怕九泉之下都要气得跳脚。”
夜玄殇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王上怎不觉得我有点冤枉?拼死拼活抢来这烫手山芋,现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爷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你越不想要的东西越往你手里塞,想要的人却偏偏让他得不到。”
子昊道:“因果轮回,缘生缘灭,世事既然发生,便总有它的道理,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成为穆王,太子御也一样要以惨败收场。”
夜玄殇叹道:“兄弟阋于墙,谁胜谁负不过如此。我与大哥争斗一场,险些两败俱伤,说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隐于穆国七年,暗中操纵,毒害我父王,离间我兄弟,最后连师尊也死在她的手上,更想以我与子娆为傀儡谋划天下,不过可惜,现在她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子昊目光微动,掠过些许冷澈的颜色。夜玄殇沉声道:“日前白虎秘卫在汐水上游发现她的尸体,看去乃是真元耗尽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来告诉子娆。”
子昊淡淡道:“白骨成灰,一了百了,死则死矣,何必再让生者伤怀。”
夜玄殇道:“只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从此恩怨两清,相见无期,这一秘密永沉海底,对子娆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昊转头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动,刹那照人,“婠夫人的确与我族宿怨甚深,但朕杀此人却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凤后。朕所做一切只是为子娆平安,因此朕可以不择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不过奇怪的是,现在明明有一人便在眼前,朕心中却没有丝毫杀机。”
夜玄殇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为我会对子娆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
夜玄殇哈哈笑道:“想必王上这番苦心以前从不曾对他人透露过,我今日所言也从未入过他人之耳。看来王上知我,一如我知道此次东来,定然能在王上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子昊微笑道:“那么穆王此来帝都究竟为何?”
夜玄殇含笑倚剑道:“其实我是想来看看,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天下归一,既保穆国子民无虞,我亦乐得个两袖清风,逍遥自在。”
子昊修眉轻扬,说道:“子娆曾对朕说,夜玄殇便是夜玄殇,和别人不太一样,你果然一直让朕意外。”
夜玄殇笑道:“那么王上以为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后道:“既然如此,朕便与你做一个约定,待这天下归一,你我各得其所。”
第六十章 暗度陈仓
子昊与夜玄殇在漓汶殿密谈,子娆回宫换衣衫,亲手做了几样精致小点,并一壶竹叶清酿,待准备停当,恰好离司自蝶千衣处回来复命,便接了她手中的白玉描金盘同往漓汶殷去。子娆闻知蝶千衣已将药配制停当,心下自是欢喜。离司却是满腹心事,端了点心随行在后,闷闷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公主,若是那蝶千衣的药……她的药解不了主上的毒,那怎么办?”
子娆脚步略停,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浅笑,“其实他的病好不好,毒解不解,倒也没什么关系。蝶千衣倘若能医此症,那便是苍天垂怜,万幸之幸,如若不能,那也是天命所定,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离司一怔,蹙眉不解,“公主,这事关生死,怎么能一样呢?”
子娆含笑抬头,漫天雪光透过琼林,映得她魅眸莹澈,清若冰潭,“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哪里都是他,生生死死,我必与他相伴,又有什么不一样?”
离司听得暗中心惊,不由抬手摸了摸衣中藏着的东西,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前面有人匆匆而至。子娆听到脚步声转身,发现竟是两名影奴护着斛律遥衣前来,斛律遥衣一见子娆,奔到面前叫声:“公主!”一句话未说,便已泣不成声。子娆见她肩臂带伤,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竟连随身兵器都不知所踪,心中暗暗吃惊,伸手扶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你随白虎军前去洗马谷,为何弄成这般模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和她一起回来的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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