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司咬着下唇点头答应,却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哭道:“主上,公主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你用那子夜韶华,等于是自损寿数,原本就算依着那歧师的方子调养,情况也不会这样糟糕,可是现在……现在……”
子昊抬手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不要哭了,若非迫不得已,朕也不会随便用药。自那血顶金蛇失效之时你便应该知道,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不过早一日晚一日,如今帝都看似安宁,实际凶险丛生,朕必然得安排好所有事情才能安心。离司,身为医者,心思务必冷静,你虽聪慧善良,但有时太过柔顺,心志不够坚强,以后若遇到什么大事,怕是便会吃亏,朕想来总有些放心不下。”
离司听他这般柔和的语气,心中难过到极点,但怕惹他心烦,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来,说道:“主上,离司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若你有什么事,公主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一定比我现在更加难过,你要她怎么办?”
子昊闭目沉默,良久之后方道:“你放心,朕既说过护她平安欢喜,便绝不会让她伤心难过,难过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话虽如此,眉心却淡淡蹙起,跟着叹了口气道;“离司,朕想托你一件事,日后若有万一,你务必要替朕做到。”
离司垂泪道:“主上但有吩咐,离司怎会不尽心?”子昊点了点头,“倒也难为你了。”起身略一沉吟,在案上提笔轻书。
第五十九章 之子于归
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后,命离司前去听从蝶千衣吩咐,自己离开竹苑琅轩,不知不觉便往流云宫而去。此时已至正午,风雪初霁,流云宫中琼光匝地,疏梅清艳,正是幽香映雪,美不胜收。子昊独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过九曲回廊,忽然听到一阵清媚动听的笑声传来。
隔着梅影花香,一只雪白的小兽当先跳了出来,其后玄衣飘然,花枝拂动,子娆正与夜玄殇并肩往这边而来。两人一路说笑,踏雪赏花,子娆显然兴致极好,和夜玄殇穿行于花林之中,一边抬手指点,一边道:“到这里种的就都是玉蝶了,不过那边几株却是洒金,再往湖畔又是绿萼,这几品梅花看去虽不似朱砂那般艳丽,但雪中清素雅致,王兄最是喜欢。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这里赏花,还和他亲手种过几株花树呢。你不知道,王兄箫吹得好,梅花画得也极好,不过他很少画红梅,说是自来入画都是红梅,画得多了,不免俗气。他这人就是不爱热闹,脾气又高傲,等闲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朱砂梅去长明宫,就种在他寝殿前的御湖旁边,一开窗就看得见,免得他那里整日冷冷清清,冬日里连点颜色都没有。”
夜玄殇含笑听她说着,不时伸手替她拂开拦路的花枝,道:“昨晚那桃夭酒回味无穷,既然桃花能成佳酿,却不知这千百种梅花用来酿酒又是什么滋味?”
“你闻这花,好香。”子娆随手压了一条花枝,凑近鼻尖轻轻一嗅,笑道,“那酿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来的,我可没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酿酒,他定会选这绿萼梅,色碧香郁,想必亦是绝佳。”
“花香人更香。”夜玄殇随她俯身轻嗅,突然道:“哎,别动。”子娆一愣,停住动作,他抬手轻轻一抚,便将一朵落花簪在了她发间,跟着退后打量,低声笑道:“冰雪琢玉人,清香颜色娇,有美在前,这万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
“真的吗?”子娆抿了唇,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着扬袖旋身。花林深处,飞雪盈风,她一边起舞,一边挥袖拂动花枝,落得两人花香满身。夜玄殇拊掌笑赞,子娆舞得兴起,笑着道声:“看剑!”随手折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面前点来。夜玄殇长笑一声,脚步微错,亦折了花枝还招。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极是熟悉,一招一式无不了然于胸,此时舞花为剑,招式之中绝无杀意,反而轻灵转折,配合无间,别有一份默契缠绵的风姿。
遥遥一片飞花之中,玄衣飘洒,魅影出尘,不时传来娇媚爽朗的笑声。子昊在廊外负手相看,虽然三人距离不远,但以他的武功修为,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会惊动两人。雪战这时突然发现主人踪影,穿过花林跳入他怀中,子昊轻轻伸手阻了它出声。林间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只安静看着欢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温柔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铭记在心,将那明媚的笑容永远留住。渐渐地,随着漫天飞花,他神情间亦带出些许欢愉的笑意,宠溺的柔情。这时两人已在花下对拆了十余招,夜玄殇突然身形轻晃,闪到子娆身后,手中花技自她面颊一掠而过,笑道:“还不投降?”
子娆哎呀一声以手抚面,跟着微微顿足,花枝回身递出,一招“落英缤纷”,星星点点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殇哈哈大笑,手底真气透出,施出归离剑法中“奇弈”一式,看似击向空处,实际封死了子娆招式中所有变化。一阵花香拂动,两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开的梅花似被疾风吹开,忽然漫空飘舞,纷纷扬扬落向晶莹的雪地。他倾前一步,猿臂略伸,便已揽住了女子纤腰,花雨中四目相对,子娆媚冶一笑,抬眸说道:“穆王殿下好霸道的真气,欺负人吗?”说这话时,心中忽然若有所觉,扭过头去,一眼看到回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她发现子昊竟在旁边,即惊且喜,对夜玄殇示意一下,转过花林快步而去。子昊放了雪战离开,缓步走出廊外,衣袂携了花香扑面,子娆来到他面前连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出关的,怎么也没说一声?见过蝶千衣了吗?”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晶莹跳动,映着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阳光照耀海面。“这么着急干什么?”子昊抬手替她拂落肩头的花蕊,柔声道:“离司跟她配药去了。”
“是吗,那太好了!”子娆喜形于色,反手拉他去见夜玄殇。夜玄殇早已来到近前,这时方才欠身道:“玄殇见过王上。”
子昊点了点头,微笑道:“子娆,朕有几句话想与穆王单独一谈。”
子娆挑眸看他,奇怪道:“你们说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子昊转头道:“这几天总想着你宫中的点心味道不错,不知今日可有备得?”
子娆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一转,说道:“难得你说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看看,让他们弄几样精致的来。”说着映了雪战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远,方才负手与夜玄殇缓步前行。
流云宫与长明宫相距不远,跨过两道重阁飞桥,便是隐于瀑布之间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来只是指点宫中景致,并未说什么特别之事。夜玄殇随他漫步其中,只见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飞瀑流泉,高低错落,近前碎珠溅玉,其声如鼓,越到深处水流之声越大,两人说话除了彼此尚可听清之外,绝无他人能够察觉。待到一处被流瀑环绕的山崖,眼前出现数丈见方的平台,台上光泽晶莹,雾气萦绕,当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盘。
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殇环视四周飞流直下,仰首但见一掌虚空,浮云缈缈,崖外冰雪成涧,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处与世隔绝,地势奇特,倒是听琴弈棋的好地方,不过可惜我于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难与王上畅快而论。”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过谦。方才你与子娆过招时最后一式剑法虚实不定,谋断先机,剑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说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罢了。”
夜玄殇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剑法正是名为‘奇弈’,乃是数年前我游戏江湖,偶遇两名云游僧人山间对弈,观棋三日悟出的剑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剑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世事道理说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从未见归离剑法,单看白虎军行军布阵便也知道穆王玄殇是何等人物。说到此事,日前洗马谷之危,还要多谢穆王。”
夜玄殇道:“此事不过顺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实纵然白虎军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办法应对北域大军。”
子昊抬头遥望飞瀑悬空,片刻后淡淡道:“朕的确并非没有拒敌之策。洗马谷所在的山脉原本乃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东西两面各有出口,其中东面出口临近惊云山支脉的一处雪峰,若是大军来袭,谷中人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动雪峰,断绝出路,再以两万精兵彻底封锁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将成绝地。洗马谷中大小湖泊不计其数,每隔十年便会恢复旧貌,形成巨大的山间内湖,此刻恰当其时,宣国十九部大军除非能突破王师的封锁,否则必然被困绝谷,最终粮尽草绝,葬身湖底。只是经此一役,北域大军固然有去无回,王师在其强兵突围之下也必损失惨重,这份杀孽并不亚于息川之役,实非朕心所愿。”
宣楚之战迄今为止,诸国中最为强势的两大势力先后在东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辗转国破,戍卒将士生死无常。自从幽帝失德九域生乱,天下战祸之烈此时可谓到达前所未有的顶点,但亦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夜玄殇与他盘膝对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迹无踪,身处此地,外界无休无止的纷扰战乱似乎予人既不真实,却又历历在目的矛盾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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